本来清晰的现代史,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由于某种政治势力出于某种政治目的从而介入史事叙述,采用信口开河的策略,将清可见底的历史河道搅成了一条浊流。浑水易于捉鱼,后来又加入了一批信口开河的妄人,把一河已然搅浑了的水翻腾成了找不着北的泥浆。
我这里要说的是中立的史家所说的国共内战、国民党所说的三年勘乱之战、共产党和左翼所说的解放战争。国共双方都指摘对方是主动挑起战争、破坏和平的一方。此事的要害在中原突围,双方和“调停者”美军代表团都承认这是引发三年战争的关键一战。那么谁打响了中原战役的第一枪,谁就应该负挑起战争破坏和平之责。此外,在中共与左翼内部,丢失了中原解放区、损失了十分之八的军队,这个责任本来早就捋得清清楚楚的了,可是九十年代却没来由地移植到了毛泽东头上。就这样,破坏抗战以后的和平局面的罪责就给加诸共产党头上了;而丢失中原解放区的责任则是毛泽东。一内一外,无论是挑起战端破坏和平还是丢失抗战期间经营起来的中原敌后根据地的罪责便由毛泽东及其领导集体来负了。真是用心良苦!这不能不让人感到这是个有组织、有预谋、有步骤的政治行动而并非史学叙事。
然而,虚构的史事、歪曲的历史是缺乏第一手史料支撑的,一旦遭遇以原始资料为基石的历史叙事势必如雾临风倾刻化解。
温靖邦为了创作还历史真相的长篇纪实文学《大逐鹿》,作了数年搜集、核对、捋顺史料的工作,其中就包括了还“中原突围”以真实原貌的工作。
当时,毛泽东最揪心的就是由鄂豫皖边区所构成的中原解放区。他当初从重庆返回延安后所发的第一份电报就是给中原局的。他在电报中说:
【“中原迟早是要放弃的,因为你在蒋介石家门口走动,他睡不着觉;但你们现在还不能走,要把他的部队拖住,以有力地配合华北和东北的行动。”】
而此时的中原解放区已从抗战胜利时的面积缩小了十分之九,方圆不足五十公里了。就在这么窄小的区域内,聚集着中原军区数万人的野战部队和家属,还有四十万老百姓。敌人一旦围攻,将十分危险。
同时,由于国军的严密封锁,中原军区的给养越来越困难。征集粮食的次数越来越多,老百姓的负担越来越重,民间的抱怨之声难免越来越难听。国军控制了大大小小可能运输粮食的通道;在边沿地区故意抬高粮价,吸引解放区粮食外流。解放区派出去的粮食采购人员,很少有能回得去的,绝大部分被国民党特务识破而遭杀害。
为了军事主力能生存下去,郑位三请示中央后,决定尽量向外转移非战斗人员。
第一种必须转移的人员是各县基层干部。方法是混在难民中,冒充难民通过国军的重重封锁线。那时适逢因黄河决口而流离长江流域的难民到了返乡的时候,国民党当局专门开辟了一条北返的通道,让其尽快返乡以免在外生事。还有一种方法是利用假身份混出去。中原局制造了大量的外国通讯社记者证、国统区百姓身份证、国民党军官证。组织部门设置了化妆转移站,召集具有敌后工作经验的同志传授化妆技巧,根据每个人不同的年龄、相貌、地方口音、气质来精心设计其身份;同时还编定一套履历,做得无懈可击。就这样,有五百多位基层干部成功地转移了出去。
相当数量的伤病员也得转移出去。尽管疏散这类人员是《汉口协议》中规定国民政府一方必须协助的,并且有美方人员监督,但依旧困难重重。国民党方面故意在沿途设置障碍,或者蓄意刁难;美方监督人员则对之装聋作哑。美蒋本来就是一家。有的史书作者不顾史实,把美方人员虚构成一副公正的面孔,甚至还亲共不亲蒋,不是滑稽可笑,就是用心不良。中原局的伤病人员在国民党方面规定的广水车站集合。上车的时候,国民党军警林立,像看押犯人一样的凶恶,动辄对伤病员拳打脚踢。美方监督人员站在一旁嬉笑观赏,根本不予制止。美方医生在军统人员配合下登车对伤病员进行筛查,其过程哪里是什么严格,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有不少装扮成夫妻的伤病员,如果一方还可以走路,就会被美方医生勒令下车,不许疏散。约莫有四百多人被筛查出“不合疏散条件”而被赶下车。
这列满载着苦难的火车终于还是开动了。
沿途大小车站停靠,不准下车买食物、打水。每个站台上都站满了军警;机枪对着列车,机枪手卧地做着准备开火的姿势。车上人只能靠随身携带的少量干粮维持生命;饮用水是奢侈品,一滴也没有。
三天三夜的奔波,到达河北的观台车站。
在这里,国军岗哨与共军岗哨相距仅十公尺。在共军岗哨的后面,挤满了来接站的老百姓。列车刚刚停稳,民兵抬着担架,老头子赶着大车,妇女抱着棉被,老太婆双手高举煮熟的鸡蛋、热气腾腾的馒头,纷纷挤上列车。看到了这些亲人,列车上的伤病员没有一个不痛哭失声。
转移出去的人毕竟是极少数,百分之九十几的人还是留在那个铁桶似的的包围圈里。要保住这支力量,还得继续进行斗争。这些斗争,包括国共两党旷日持久的谈判。
1946年初,鉴于国军越来越猖狂的挑衅越来越严酷的封锁,在共产党一再要求下,军调部负责调停中原纠纷的第九执行小组在豫皖交界处的罗山县召集国共双方军队代表开现场会。
国军代表是驻守罗山的四十七军军长陈鼎勋、驻守信阳的六十六军军长宋瑞珂,共军代表是中原军区副司令兼参谋长王震。
1946年,王震作为中原军区谈判代表和军调处美方代表参加军调处执行部汉口执行小组
王震揭发,陈鼎勋部抢占中原解放区的的光山县,是全国最早破坏停战令的部队;宋瑞珂部在停战令下达之后,悍然进攻我中原军区司令部所在地宣化店。这些都有铁的证据。我们希望政府方面给予解释。
陈鼎勋这个川耗子和宋瑞珂这个天子门生(黄埔三期生)在铁证面前满脸通红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只能用冷笑来掩饰自己的狼狈。
艰难曲折的谈判之后,终于签订了《罗山协议》。
该协议规定,“共产党领导之军队,得在其所驻地区之间运输给养,国军不得阻挠干涉”;“双方军队在国共问题整个解决之前,均停于现在地区,不得再向对方前进,唯无武器的运输部队除外”。同时规定“本协议适用于正规军、非正规军与民兵”。
散会以后,中原军区外出购粮的人员和大车仍然去一批失踪一批。后来知道,全被国军抓获并活埋了。
中原局发给中央的电报说:军队“给养已到无米为炊程度”。
马歇尔到汉口视察,张治中、周恩来同行。中原军区代表向马歇尔提出该军区官兵“被政府围困,粮食断绝,十分困难,请求移防就食”。目的自然是离开这块四围之地。
政府方面代表断然反对,借口是一旦移动部队,“必将惹起误会”。已经达成的协议“必须遵守”,移防之事可留待“执行整军计划时再行解决”。
周恩来十分震怒,指着张治中揭露道:“文白的意思是让我中原官兵饿死以后或者被围歼以后再谈‘移防就食’之事吗?”
张治中脸红筋涨,连连摆手否认,“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马歇尔毕竟是老狐狸,明白这样一味硬干无益于大战略。他琢磨出了一个馊主意,“可不可以由国军方面代为购买粮食输送到两军交界处?”
这个主意好得很,既可以通过购粮数目测算出中原军区大略人数;又可以继续扼住中原军区官兵的食道。
武汉行辕参谋长郭忏心领神会,马上表示同意这个建议,他本人可以负责督办;请共方提供购粮总数,国军按月办理。
共产党方面不是傻瓜,当然坚决反对。
周恩来建议,由八路军晋察冀解放区和山东解放区拿出两万吨粮食,卖给位于北平、太原、新乡、济南等处的国军;然后中原军区在武汉购买同等数量的粮食运到宣化店。
大家争论一番,最后还是通过了。
但是,这笔买卖还没做成,有情报称,国民党军队将在5—9月间向宣化店进攻了。
正当国民党磨刀霍霍,共产党苦心孤诣而不惜步步退让谋求和平之际,针对这一情况,美国国务卿贝尔纳斯向国会提交了《拟予中华民国以军事顾问与军事援助法案》顺利获得通过。依据这一法案,美国政府与国民政府签订了《中美处置租借法案物资协定》,从法规的角度确定了美国政府可以放手装备国军。这个系列法案提出之前,美国已经以处理二战剩余物资的借口装备了八个整编师的国军;此后将以此为基础,逐步装备一百个整编师(三百多万人)。
此时,在美国的帮助下,国军已经基本完成了调动和部署,运送到共产党根据地边沿的总兵力已达一百九十三个旅,总兵力一百八十万。
蒋介石更加腰粗胆壮了。6月17日向共产党提出了最后通牒,要求共产党人退出这些根据地:华北的热河、察哈尔两省;中共军队6月17日以后从日伪手中解放的山东境内全部区域;东北的哈尔滨、安东、通化、牡丹江、白城子;苏北、皖北;山西、河北境内中共军队从日伪手中解放的全部土地。
大规模内战一触即发。
毛泽东彻夜未眠,权衡利弊,思考如何应对。
如果内战全面爆发,与国军相比实力悬殊,人民军队将面临十分艰危的局面。他估计最好的情况也是要经过一个相当长的苦难历程才能转危为安。这位伟大的战略家在面临重大决策时,总要把困难和危险估计得相当充分。而若继续以退让谋求和平,主要得看外部力量对蒋介石施压的程度。这个外部力量一年多来主要来自美苏两极。苏联当然是谴责蒋介石的穷兵黩武行径,也作了能作的种种制裁。但不会发生作用,因为蒋介石的反苏嘴脸已逐渐暴露出来,对苏联已不再有所顾忌了;美国那一极却图穷匕首见。在对共产主义的遏制与反遏制的较量中,美国义无反顾地站在了蒋介石一边,事实上成了中共与中国人民的敌人。
艰难的思考之后,毛泽东终于选择了针锋相对,用战争而非以往的委曲求全去应对蒋介石的进攻。6月下旬,他指示《解放日报》发表社论,揭露美国政府的军事援华法案“对中国的和平安定与独立民主”构成了极大威胁;“中国人民痛感美国运来中国的军火已经太多太多,美国在中国的军队已经驻得太久,他们已经构成对中国的和平安定与中国人民的生存和自由的巨大威胁”。
毛泽东在历史的关键时刻作出坚决斗争的决策,使中国革命走上了通往彻底胜利的道路。这种对历史大潮所蕴利弊的洞幽烛影,在乌云密布关头准确把握航向的能力只存在于旷古绝代的大战略家身上。是后来那些以优柔寡断、妥协退避为政治智慧的政治庸人根本无法比拟的。
在这样的决策背景下,鄂豫皖的局势既已恶化,保存实力就上升为第一要务了。
针对中原局又一次请求突围的电报,毛泽东6月23日为中共中央起草了一份电报,摘要如次:
【……同意立即突围,愈快愈好,不要有任何顾虑,生存第一,胜利第一;今后行动,一切由你们自己决定,不要请示,免延误时机……望团结奋斗,预祝你们胜利。】
中原局征得中央同意,立刻将中原局机关文职人员撤回延安。其中便包括郑位三、陈少敏等领导同志。
中原军区将这份电报转发给各纵队首长,向大家明确了一个问题:突围已获中央认可,各单位严格执行军区突围部署。
第一纵队司令员王树声将电报转发给第一旅旅长皮定均、政委徐子荣,同时令速来司令部,交给他们一个重要任务。
他指着墙上悬挂的地图说:我们的西面是平汉铁路,东面是大别山,大别山往东是苏皖解放区(华中军区地域)。军区得到的情报是,国民党以为我们会向东突围,靠拢苏皖解放区,已在那个方向沿途设置了重兵。中原局决定把突围方向选在西面,以收出敌不意之效。向西突围的主力为两路:一路为中原局、中原军区机关和第二纵队主力,组成北路军,经豫南向西突围,计划在柳林车站地段越过平汉铁路,然后北上陕甘宁边区;另一路由王树声——我本人,率第一纵队组成南路军,经鄂中向西突围,在花园车站以北冲过平汉路,向西挺进,去创建鄂西北根据地。
介绍完了全面计划之后,王树声看了看两位部下,默然了一会儿。要说他此刻没有一点担心那是假的,因为这是叫人去赴死的任务,两位部下的情绪会怎么样,他并无百分之百的把握。
王树声
皮定均与徐子荣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意识到上级可能会交给他们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从王司令员似乎启齿颇难的神情,猜测那重要任务的艰险性可能非同一般。皮定均坚毅而又淡然,鼓励王司令员道:
“司令员,我们一旅是什么任务,请下命令吧!”
王树声看了看两位部下,伸出双手拍了拍两人的肩,示意回到座位坐下。又过了一会儿,才说:
“为了确保主力部队突围成功,军区领导决定由我们一纵选派一支精锐部队,佯作向东突围,以掩护主力部队向西成功突围。这支诱敌部队必须虚张声势,猛打猛冲,装成大部队姿态,这样才能吸引大部分敌人上当,涌向东面。自然,这么一来,这支诱敌东向的英雄部队就会遭到几倍、十倍、二十倍敌人的追击,极有可能全军覆没。过去,你们第一旅在豫西单独活动了一年多,具有独立作战的经验,由你们承担这个光荣的任务,无论是纵队党委,还是军区党委,都认为足以胜任!怎么样,愿意干吗?”
“请领导放心,一旅坚决完成任务!”皮定均刷地站起来,用他洪钟般响亮的声音说。
“我们即使打到一兵一卒,也要诱使敌人向东追击!”徐子荣也站起来,“当然,我们也会千方百计减少牺牲,争取完成任务后能把部队带回去!”
王树声也站了起来,微笑着点了点头。说:
“情报显示,国民党部队发动总攻的时间是6月26日。我军主力部队今晚就要秘密向西移动了。你们赶快回去,紧急集合部队,与主力部队同时行动,要用一切办法迷惑敌人,使敌人在三天之内都以为我们大部队是在向东运动。三天以后,主力就全部越过平汉铁路了,你们的掩护任务也就算完成了!如果失去联系,你们的掩护任务就以三天为限;其后可以自行寻找机会突围。”
王树声吩咐后勤部长拿来一笔经费,交给了徐子荣。再叮咛道:
“记住,三天以后,你们可以根据当时的具体情况,自行选择突围方向。”
皮定均、徐子荣的第一旅,是全军区人数最多、战斗力最强的旅。军区领导为了数万大军能突围出去,只好把他们这五千多人舍弃了。
获悉国军完成了对中原军区的包围并开始秘密推进之际,中共中央华东局指示粟裕向新闻界发表谈话。
粟裕慷慨激昂地揭穿蒋介石企图吞并中原解放区,挑起内战的阴谋之际,饶漱石、张鼎臣、邓子恢等领导就坐在旁边,以示支持。粟裕当时有一句著名的警告之词,被各报以醒目位置刊出:
【蒋不攻李,粟不攻蒋;蒋若攻李,粟必攻蒋!】
(页末注:李,是指李先念。)
粟裕
其实,包括华中在内的各解放区都明白,国军围攻中原解放区的枪声就是全面内战的序幕。所有的共产党人和解放区军民都作好了应对准备。毛泽东也及时地下发了蕴含他多年战略经验的指示。
粟裕紧急召开中高层军事干部会。告诫大家,中原枪声一响,华中解放区就处在与国民党军对峙的前哨位置了。苏中、苏北解放区与南京只一江之隔。除了南通、江都、扬州等少数城市,苏中、苏北、淮北、淮南,近十一万平方公里土地、两千多万人口,都属于华中解放区。粟裕认为,要保卫这片土地,在敌强我弱的态势下,更要认真贯彻毛泽东军事思想。他向大家详细解读了他所强调的“毛泽东军事思想”:
毛主席最近指出,要粉碎数量绝对超过我军又兼有美械装备的国民党军,必须把握两个要点。其一是运动战。要打好运动战,“若干地方,若干城市的暂时放弃,不但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是必要的。暂时放弃若干地方若干城市,是为了取得最后胜利”;其二是变绝对劣势为相对优势(或叫局部优势),也就是“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当着敌人使用许多个旅(或团)分几路向我军推进的时候,我军必须集中绝对优势的兵力,即集中六倍、或五倍、或四倍于敌人的兵力,至少也要有三倍于敌的兵力,于适当时机,首先包围歼灭敌军的一个旅(或团)。这个旅(或团),应当是敌军诸旅中较弱的,或者是较少援助的,或者是其驻地的地形和民情对我最为有利而对敌不利的。”毛主席指出这种方法的效果是“一能全歼,二能速决”。在蒋军武器占绝对优势的条件下,这是我军必须特别重视的。(页末注:以上自然段引号内为毛泽东语。)
粟裕向部队进行动员的时候,他的第一个重要对手李默庵走马上任了。
李默庵
李默庵是黄埔一期生,陈诚系统的人。陈诚出任参谋总长后,第三方面军总司令汤恩伯很难与陈诚配合,递交了辞呈。陈诚痛快地接受了辞呈,改任汤恩伯为南京卫戍总司令。陈诚马上委李默庵接任第三方面军总司令职。没几天,方面军的称谓撤销,改称绥靖区。第三方面军改为第一绥靖区。李默庵的职务也随之改为第一绥靖区司令官。
6月26日,李默庵率高参罗觉元、副官、译电员等,从徐州乘火车到无锡,接任汤恩伯职。
国防部下达给他的任务是攻占苏中、苏北共区。长江以北地区,国军已占有的地区是南通、扬州等地;其他地区都是共区。陈诚教他分两个阶段进行:
第一阶段攻占东台、兴化、高邮以南地区;
第二阶段攻占盐城、阜平、淮阴地区。
华中共区粟裕部有第一师、第六师、第七纵队、第十纵队,总共十九个团,约三万人。后来又补入第五旅和华中军区特务团,总兵力也不到四万人。
李默庵的部队为整编第八十三师(页末注:整编师的前身均为军的编制,故整编师的兵员配额多为三万余人。)、整编第四十九师、整编第二十五师、整编第二十一师、整编第六十五师、整编第六十九师之九十九旅、新编第七旅,还有第七、第十一两个交警总队,总兵力超过十二万人,是粟裕兵力的四倍。
李默庵颇有信心,在无锡他的司令部召开作战会议。
他决定先集中兵力,攻占黄桥、如皋、海安、李堡等城镇,与国军此前占领的扬州、泰县连成一片。随即整治好这一带交通、有线通讯、补给网,然后再向北行动。
在座的师、旅长们大部分没与共军较量过,无不以部队人数、装备看问题,都不把粟裕的三万多人瞧在眼里。第八十三师原系王耀武的基本部队,美械装备,机械化程度高,官兵十分骄狂。现任师长李天霞信心百倍地宣称他的部队天下无敌,一个团就可以打垮粟裕的三万人马。
李默庵皱起了眉头,颇有点担心地瞥了李天霞一眼,告诫道:我当年追随辞公(陈诚)在江西与共军(红军时期)交手很多,深知他们作战灵活,不讲究程序。粟裕部长期盘踞苏中,熟悉地形,对老百姓洗脑也很彻底,我们切切不可轻敌,须稳扎稳打;各部之间必须密切配合,呼应默契,无令不可浪战。
会后将司令部前移,设在常州。
经过周密的准备,李默庵再次召开军事会议,研究进军计划。事后把攻击时间定在7月13日。
不料突发泄密现象,蒋介石亲自打电话通知他们暂停进攻;紧急改变兵力配备,另择行动时间。
6月25日夜晚,中原军区文工团演出京剧《打渔杀家》,招待驻宣化店的军调执行小组成员,陪客是秘密进入宣化店接访的鄂东独立旅部分官兵和当地老百姓。
演出进行到中途时,国民党报务员送进场一份电报。
国民党代表卢济时看罢电报,大惊失色,立刻请美方代表李敦白、共方代表薛子正离场。然后将电报交给李敦白。
李敦白看后,也大为恼怒。将电报交给薛子正,同时质问道:
“薛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薛子正当然知道怎么回事;却佯作懵懂,细读电报。然后说:
“两位稍安勿躁,我马上去查问怎么回事!”
他去把鄂东独立旅政委张体学找来,让他以宣化店警备副司令名义向美方和国民党方的代表解释。
张体学当着美方和国民党方代表的面,表情郑重,断然否认有大部队转移的情况。
美方代表李敦白冷笑道:“你们李先念将军在什么地方?我和他是朋友,今晚希望找他聊聊!”
张体学说:“李司令员偶感风寒,服了药,刚睡下不久。”
李敦白说:“啊,病了!那我更应该去看看他了!”
此刻李先念已离开宣化店十五公里了。
怎么办?薛子正心里紧张异常,表面上却要装成个没事人一样。他也不能插嘴解释什么,一切只能靠张体学那张嘴了。
张体学装得平淡如常,说:“李敦白先生要见李司令员,可以在剧场里稍候,先继续看戏,我去把李司令员请来就行了!”
他们在这里交谈时,一旁的鄂东独立旅参谋长早已借故离开。他是去叫报务员立刻给李先念发一份急电,请示办法。
李先念接到电报,二话不说,率警卫排策马赶回宣化店。
张体学回到剧场,请李敦白和卢济时去中原军区办公处,说李司令员请他们二位吃宵夜。
李先念满面病容,不断打喷嚏;吃宵夜时也是浅尝辄止,一副没胃口的样子。
李敦白相信了半个多小时前李先念确因身体不适在休息;卢济时狡诈一些,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没断狐疑。
两位客人终于辞别回去休息。
李先念这才又出门飞身上马,在警卫排护卫下追赶部队去了。
次日一早,李敦白、卢济时看见中原军区司令部里一切如常;操场上也有士兵在操练。这才相信“无他”,放心地干自己的事去了。
这天下午,张体学邀军调小组打麻将,旋又上山打猎;刻意营构了一派祥和气氛。
当天夜晚9时许,中原军区主力部队已到达平汉路附近。
张体学接到电报,设宴招待军调小组。
卢济时在举杯之际,疑惑地笑问张体学此宴系何名义?
张体学称,代表李先念司令员款待各位。
卢济时笑嘻嘻问道,李司令员何以不出席?
张体学笑而不答。举杯邀大家先满饮此杯,一会儿有要事奉告。
卢济时心里一惊,脸色霎时变了。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宴会进行到最后的时候,张体学站了起来。他满脸严肃,郑重宣告:鉴于国军屡屡践踏停战协议,现又秘密推进二十几万大军,疾速缩小了包围圈,战火点燃只在唾嗟之间。不得已,为求生存,我中原军区主力部队已经让出了这块是非之地了。
宴会当然进行不下去了。美方、国民党方的代表吵嚷、咆哮,指责共产党不讲信用,中原军区部队擅自行动。
张体学安排军调小组乘上汽车驶往武汉;然后率鄂东独立旅迅速离开宣化店,消失在大山深处。
陈诚获得情报比刘峙早。
他气得在办公室里大骂刘峙是一头猪。他早就多次电催刘峙不必秘密推进,那样速度太慢;要大张挞伐,快捷进攻,抓住战机,一鼓荡平。现在让大批匪军潜出渔网,平添了许多麻烦。
刘峙风闻陈诚的指责,恼羞成怒,隔着几百公里、反唇相讥:你陈辞修叫我们把防堵重点摆放在东面,现在有确切情报称匪军已逸往西北方。这个责任又在谁?
互相责难之后,还是得重新调整兵力。刘峙慌忙率必要人员赶赴驻马店设置前进指挥部,重新部署,催令各路大军改秘密为公开,改变方向,飞速向西推进,大举进攻。
李先念部在信阳车站附近突破了国民党军封锁线,经桐柏、枣阳、襄阳、樊城、新野、邓县及豫陕鄂边境向西转移。
刘峙惊惶失措,严令第五绥靖区司令官孙震转饬十五军军长武庭麟尽力堵击与追阻;同时又令孙震亲率四十一、四十七两军进行战略变更,作超越追击。
武汉行辕也令第六绥靖区司令官周碞亲率所属各军疾追。
马歇尔在南京召集白崇禧、陈诚、张治中、邵力子、俞大维等军政要员商讨对策。
马歇尔笑嘻嘻转达了周恩来的要求:放一条路让李先念部去延安;理由是让出了鄂、豫、皖根据地,以地盘换生路。
马歇尔环顾衮衮诸公,问道:“先生们,你们觉得可以考虑这个要求吗?”
张治中面无表情,眼镜片闪了一下光,瞅着马歇尔说:“几个月来政府在这一带耗费钱粮无数,所为何来?”
翻译官低声讲了半天,也没向马歇尔解释清楚这句略含机锋的话。马歇尔一头雾水地盯着张治中。
好在白崇禧的话来得直白,把什么都讲清楚了。
白崇禧冷笑道:“让他们消消停停回到老巢,舒舒服服养好伤,然后卷土重来吗?”
陈诚颇表赞同地目视白崇禧,又把视线移向大家,最后停在马歇尔脸上。说:
“白部长说得对极了!决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李先念能把部队带出包围圈,算他有本事。嘿嘿,他也可借以一洗常败将军名声;国军剿灭不了他们,算国军无能,我们自认倒霉!哼,放开一条路,绝对不行!”
马歇尔机智地一笑,不再说什么。
中共驻宁代表团几次求见蒋介石遭拒。
周恩来亲自登门,坐等了五个小时。
蒋介石不得已,只好吩咐接见。
听了周恩来的指控,蒋介石不作任何解释,只笑嘻嘻说:
“恩来不用着急。这个事,你去找陈诚、邵力子商量吧,他们在负责这方面工作。不要紧,总会找到一条解决办法的。”
于是国共双方的代表再次坐到一起继续协商。
中共方面指出,战斗发生是缘于国军的进攻。
邵力子说,李先念无端引兵西移,制造误会,这才引起了战火。
中共方面说,若非遭遇围困,我中原军队何必退出根据地?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马歇尔7月9日派专机去信阳,把美、国民党、共产党三方调处执行小组人员接到南京述职,口称“进一步了解情况”。
执行小组回到南京,国民党代表卢济时先去向陈诚汇报,称李先念部是分三路突围的。一路向麻城、罗田一带,一路向宣城方向,一路向东北方向。主力部队似已抵达南阳附近。
陈诚吩咐国防部第五厅厅长郭汝瑰写个备忘录送交马歇尔。将理由凑足,明确拒绝让李先念部北移。
后来俞济时告诉郭汝瑰,总裁(页末注:此时军委会撤销,故改称蒋介石在国民党的职务。)不同意将李先念部放在调处范畴;马歇尔则认为该做的文章还是要做的,你国军要干什么照旧干就是了。马歇尔又说,程潜来电说调处执行小组去老河口追上了李先念,劝李先念不要再跑了,赶快派代表去谈判。李先念不予理会。所以责任应该由李先念来负。马歇尔此话的意思是,责任既已明确,国军放手打就是了。
郭汝瑰私下对朋友叹道,两党商谈既无诚意,调处也不过徒具形式。各执行小组混搞一阵,反倒把双方搞得更加互不信任,感情越搞越恶化,不只有碍团结,还虚耗国家钱粮。对李先念部调处不调处都没什么意义,李部要逃出重围,国军要消灭他们,最后都是打仗。
向东突围的皮定均旅由于是冒充主力,以掩护真正的主力向西顺利越过平汉路,所以全体官兵都抱定了赴死的决心。为了吸引敌人,他们有意选择国民党部重兵防守的区域攻打,而且扬起了几面绣有中原军区司令部字样的红旗。
王树声交代给他们的三天掩护任务过去了,李先念部也越过了平汉路。皮旅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而自己却陷入了重重包围。皮定均毫不慌乱,指挥若定,没有像西进主力那样缺乏技巧而瞎闯误撞。他首先派出多路侦查小组去探明敌军虚实,然后把部队分成五路,全线猛烈冲击。打乱了敌人神经之后,突然收缩聚合成一路,掩旗束甲,躲藏起来。待敌人追击而过,便不声不响穿插过去。就这样忽而躲起来,忽而现身,左冲右突,冲过国民党部队一道又一道封锁线。辗转到达一个名叫金寨的地方,终于脱离敌军约莫五十公里。但尚未彻底摆脱敌军纠缠,四面八方的敌军仍在向他们逼近。
国民党军利用停战令围困中原,中原军区军民为顾全停战大局,千方百计克服严重困难。图为中原军区部队以野菜充饥。
沿途他们都在向中原军区、中原局的电台呼叫,欲请示下一步行止。始终得不到回应。金寨已是鄂豫皖交界处了,必须与上级取得联系,不然本旅如果冲出战场难免有擅自行动甚至逃跑之嫌;若再恋战,又不知有无战略意义,而且随时有拼光老本的危险。皮定均和徐子荣商量了一下,决定直接向延安呼叫联系,说明本旅当前处境,请示下一步行动。
天无绝人之路,居然联系上了。
中央的回电只有一行字:“扔掉所有包袱,火速突围,向华中靠拢!”
皮旅官兵得到了尚方宝剑,扔掉全部背包,一边与围上来的敌军作殊死战斗,一边向华中解放区日夜兼程强行军。五天五夜马不停蹄,终于冲到华中解放区边沿。
饶漱石专程从山东临沂赶来,(页末注:华中局和新四军军部迁往山东,华中局改成华东局,饶漱石任书记、新四军政委、山东军区政委。)率华中分局领导同志邓子恢、张鼎丞、粟裕、曾山等人以及接应部队出境五十公里欢迎他们。见这支英雄的部队一个个血染征袍,蓬头垢面,大家不禁留下了眼泪。
饶漱石问大家有什么要求,到家了,尽管提。
皮旅官兵都说,吃一顿猪肉,睡一个整觉。
吃了猪肉下米饭、睡好觉之后,粟裕检点人数,竟有五千三百六十一人,总共损失七十五个人。他拍着皮定均、徐子荣肩膀惊叹道:奇迹,奇迹呀!
向南面突围的王树声部绕错了路,追击他们的国民党两个军竟越过了他们,在前面构筑阵地以逸待劳,阻击他们。他们毫不畏缩,上万人的部队拧成一股绳,向前猛冲,连续踏平敌人几道封锁线。
铁甲列车源源不断运送国民党增援部队,在铁路两侧构成了多层封锁线。王树声命令必须冲过去。由于敌军越来越多,付出了重大伤亡后,王树声率部转进到襄河。在这里抓到一个国民党整编六十六师四十六团的参谋长,获悉整编六十六师距此只有三公里了。国军的整编师是原先军的级别,所以仍保有原来的官兵足数,也就是说三万多人;而且是美械装备。王树声经过几场恶战,损失过半,不足五千人了。面对如此险境,王树声下令火速渡河。
不料渡河刚刚开始,国军已经追到。
整整一天的血战,王树声的部队死伤无数,而且被分隔在襄河两岸。没有过河的部队由三旅旅长闵学胜率领向北突围,进入伏牛山区;已过河的部队由王树声带领,边打边转进,隐入武当山密林中。
李先念、王震率领的部队是三路突围人马最大的一支,共四万八千人。
李先念
他们向西行动之初,因为有皮旅在东面虚张声势,吸引了近十几万敌军向东涌;加上西面山高林密,河流纵横,那是刘峙认为最不可能突围的方向,所以敌军很少。他们比较顺利地越过了平汉路,抵达丹江岸边。国军飞机虽然追上来轰炸扫射,地面上追兵却不多,他们得以从容渡河。但是由于没有船,只能泅渡,不少官兵葬身鱼腹。
后来,在敌人的围追堵截下,李先念、王震不得不分兵突围,希望借以分敌之势。
不料,由于敌情不明就贸然行动,王震部强渡丹江,立刻钻进了敌人预设的圈套,在一个叫鲍峪岭的隘口被截成了两端。官兵拼死奋战,冲出去一部分,最后检点人马,这一仗又损失过半。
与此同时,李先念遭到了胡宗南部的阻击。
获悉李先念突围的路径后,蒋介石迭电胡宗南,令他“务于紫荆关以南将李先念部包围歼灭,不使其一兵一卒逃脱”。
胡宗南派整编第一师之第一旅一万多人马(页末注:整编师所属旅相当于普通师。)正面阻击李先念;命令一左一右追在李先念身后的整编第三师、整编第十五师共约七万多人马加速逼近,与整一师之第一旅构成包围圈。
李先念明白,若不抓紧时间冲破横在前面的整一师第一旅的阻击线,全军很快就会遭到包围。命令将部队分成几个梯队,轮番发起冲击。
中原军区数万之众从宣化店一路突破重重包围,死伤无数,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此刻知道只有这么一条道路可以回延安了,无不含着眼泪,争先恐后向敌阵冲击。无数官兵在敌人密集的弹雨中倒下。这个让中原军区官兵血流成河的地方位于陕鄂交界处,名叫南化塘。
冲过南化塘,李先念身边只一千多人马了。
8月初,仍在突围路上误打瞎撞的李先念竟派出一个谈判小组到西安找胡宗南。这个时候还对蒋介石集团抱有一线希望是最让人无法理解的。这个谈判小组的成员有中原军区干部旅旅长张文津、干部旅政治部主任吴祖贻和毛泽东十九岁的侄儿毛楚雄。
毛楚雄等三人离开部队,在去西安的途中,在宁陕县东江口镇被胡宗南部扣留。扣留他们的是六十一师一百零一团团长韩清雅。
胡宗南得到报告后,立刻下令将毛楚雄等三人活埋。
整个中原战役,我们作为后人,不能过多地去责难前辈。因为每位将领的才具限制了一切,他们自己并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后果。可以断定,当时李先念的心在流血;就像现在读史至此,我们的心也在流血一样。重要的是应该对历史有一种负责的态度,有基本的反省意识,而不应该利用当时党中央毛主席的宽厚,去对本来就是一场严重失误的路线文过饰非,为贤者讳。应该明白,历史真相早晚会得到尊重。
中原军区成功突围的部队不足一万,其中有五千多人是皮定均带到华中解放区去的。皮旅总共伤亡七十五人,不能不说是个奇迹。难怪1955年叙军衔时,叙衔委员会上报时依据军级干部一般叙少将的原则给皮定均少将衔,毛泽东却批示道:“皮中原突围有功,少晋中”,改为了中将衔。
回到延安后,中原局召开旅以上干部会。刘少奇、任弼时代表中央与会。
会上,刘少奇、任弼时代表中央指出中原局一开始就犯了右倾机会主义错误。
【温靖邦,本文摘自温靖邦长篇纪实文学《大逐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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