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1世纪,中国作为一个大国在世界冉冉升起。可是,我们关注小村。一个又一个形形色色的小村庄构成了这个庞大的国家。我们的作者们来到南街村、小岗村、周家庄、夏家峁……它们有的保留了集体经济,有的开创分田入户的先河,有的在新农村建设的大浪中,沉沉浮浮。记录它们,就是记录这个时代。这一组中国村庄的故事,和大家一起讨论中国农村和农民的出路。
30多年过去了,小岗村一直作为农民自主选择分田到户模式的象征存在着,分田之后的故事则少有人细细探究——村民是否就此走上了自主、富足的康庄大道?本文的作者从田野中带回那些已经成为历史的,还有正在发生的故事,告诉我们村民们分田想解决什么问题?是什么造成了这些问题?小农经济在市场化、资本化经营的当下遇到了怎样的困境?作为一个象征的小岗村又如何为这一历史地位所限,难以进一步探究自主走出困境的可能性。
2008年7月,沈浩还活着。我问他:“这些年,小岗村的经济为什么上不去?”他说:“原因有很多方面,村民很‘懒’,是思想上的懒,不愿干活是其中一方面。”他表达这样一个事实:外面(政府和社会)的资助太多,村民对此产生了依赖,干活对于他们的生活改善似乎有些显得苍白。“可是来硬的,直接去掉外来补助,那等于断了小岗的活路,可不这样做,小岗就会像吸毒一样,更加难以自拔。来软的话,就只有像我现在这样,慢慢耗着。一句话,矛盾啊!”
沈浩,1964年生。2004年,他从安徽省财政厅来到小岗村,任村党委书记、村委会主任。2006年底,沈浩在小岗村任职三年届满,村民集体按下手印强烈要求把沈浩留下来;2009年去世,官方讣告“积劳成疾猝然去世”。
小岗村初印象
小岗村所在的小溪河镇领导再三强调“不要进农户家里!”“去大包干纪念馆和村委会看看就可以了!”但我们自己租了一辆车,进了村。
进小岗有一条专门的支线公路,修的质量很高,送我们的司机说这是去年刚修好的,原来是柏油路,现在是水泥的了。约摸过了半个小时的车程,看到了小岗的地标——牌楼,上面有费孝通题写的字。从村牌过来,路的两边种的是黄豆、黑豆、水稻等,还有人在插秧,临近村委会的地方还有一个养猪场和一个钢构厂,钢构厂的大门关着。
牌楼的一侧是刚竣工不久的小岗村党委和村委会的办公楼,一个中部的农村能有这样办公地点已经可以用奢华来形容了。对比我长期做田野的关中地区,不少农村村委会甚至连个办公地都没有,有什么事情就直接去村长家里开会。牌楼的另一侧是一个大广场,现在正在修,要赶在下半年前完工。
小岗村的核心地带分布在一条主干道两旁,这条主干道名叫“友谊大道”,是江苏省张家港市长江村援建的。在小岗村主路上行走的大多是学生,有本地的小孩、中学生,还有各地来调研的大学生。主干道两旁分布着规格较为统一的二层小楼,有很多户人家还在起新房子。08年是改革开放三十周年,下半年中央会有比较重要的领导来视察,县里、村里的财政鼓励农户盖新房,每户补贴2万元。”
沿着主干道向东步行大概20多分钟就来到了万里题词的“大包干纪念馆”,这是所有外地人来到小岗后的必修课。门票20,学生票10元,导游再加十元。一幅幅展板以时间为序介绍当年“大包干”的辉煌历史。
三十年前的分田故事
我们第一个接触的村民,是村小卖部的主人。他说,没有那场变革的话,今天他们的生活也许会更穷。而在今天,他依然支持这项政策,他说:“家庭单干,至少能让我们获得温饱,获得收益。”
在农民的记忆中,分田是因为穷。小岗村当年生产队长严俊昌的四子严德友回忆:“两岁的时候,做过一次手术,父母说,要给小孩留一点好吃的,补一补,就是这榆树叶。” 大包干带头人之一,当年的大队会计严国品就去蒙城要过饭,对于这段青春故事,他记忆犹新“那里地比较平,盛产山芋,比这里好一些,这里的土地肥力不够。也去过浙江、常熟要过饭,不管人家家里好不好,有人要饭,总要给一把的。一个月下来,除掉自己的吃的,还能带回家20到30斤粮食。”
18户天天在一起,一睁开眼睛就在一起干活,天天商量鼓动,从春天到秋天,就决定分田了。可是要做这种反革命的事情,谁也不相信谁,所以严力学的父亲严国昌才提出按血手印的想法,严国品说“不怕你不承认,那天晚上我在,但是我什么也没问,也不阻拦也不管。”
那天晚上按了一次,后来中央电视台拍电视的时候又按了一次。第一次按的时候没有下雨,中央电视台拍的时候用水泵把水抽到屋顶上去的,说是下大雨有气氛。电视里还说是在村委会按的,吃饭都吃不饱,哪里来的村委会?
这些话,虽然都已经讲了无数遍了。但村民还是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讲着,在讲的过程中,很难说是越来越接近真实,还是越来越偏于想象。或者说,为什么分田、如何分田本身已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村民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讲述?
首先,是他们不得不讲。作为共和国农村历史上的一次重要事件,否定分田,就意味着否定1970年代末以来的农村改革。因此,政府、媒体,甚至市场都要村民去讲,当年多穷,分田之后多富。通过反复强调,来论述今天道路的合理性。
其次,农民的讲述中也包含着他们复杂的感情——既爱又恨。爱,是因为分田曾经给他们带来荣耀和今天的福利,农民说“小岗村的人饿不死”,因为政府不会让他们饿死,各种政府补贴接踵而来,维系着这个万万不能破灭、不容置疑的神话;但他们也恨,因为他们心里明白,小农经济已经制约了小岗村的发展,但是他们无法甩掉、也出于私心不愿意甩掉这个沉甸甸的历史包袱,所以今日的小岗村举步维艰。
所以今天,在杜润生去世之际,重提小岗村分田之事,重新让农民讲述,或许作为符号的价值和道路选择的意义更为关键。
小岗村为什么穷?
在主流的历史叙述中,将小岗村的穷简单归结为集体主义的经济生产方式,认为缺乏效率,大家出勤不出力,干活不积极。但事实上,在访谈中,我发现一个事实。1960年代全村18户,每户都干过队长,矛盾激化,谁也不服谁。而矛盾的背后,是宗族的力量,一方面严氏家族排挤其他姓氏;另一方面,严氏不同支脉之间矛盾亦十分复杂。导致忙于斗争,每年竞选生产队长拉票等花费过大。到1970年代中期,18户人家,公社派来了20个左右的工作队,工作队的主要成员是知识青年,虽然工作队下乡的名义是支援生产,但工作队队员并不懂如何生产,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借助外来的力量,协调家族内部的矛盾。
到这个时候,或许分田单干,是唯一化解矛盾的方式。但小岗村经历了短暂的经济复苏之后,到1980年代末开始,又陷入了新的困境。家庭联产承包的小农经济生产方式,真的适合小岗村吗?
后分田时代的产业困境
在进入小岗村之前,我们看到大幅广告牌“小岗面业”、“小岗皮鞋”,但村民介绍这些都跟小岗村没有直接关系。
我们能看到的小岗产业有两个。
一个是严德友的葡萄园。他说,他从2001年开始经营。2002年,90%以上的村民都开始套种了,2003年全村开始大面积种植,一般人家5、6亩地,每亩平均纯利4000元。
据严德友讲,他现在主要是雇佣附近的年纪大了,不能出去打工的老人在葡萄园里忙些活,他们主要做套袋、防虫、防鸟、防病等活计。除掉给他们的工资,每亩每年能赚2000元,共200亩地。
第二个产业是蘑菇基地。蘑菇基地是承包制,工人每月500元工资。对于老板来说,每个大棚租金400元,但政府会给每个棚补贴5000元。但一位老板说,蘑菇产量不高,销路不好。厂家压低价格收购、条件苛刻,棚主卖给他们几乎不挣钱,所以大棚主要盈利即政府的补贴;其实工厂也不愿意收购蘑菇,但政府行政要求,同时给工厂补贴,才让这个产业链看上去“正常”运行。现在农民在种植蘑菇的态度上有点消极。
小岗村的出路
2008年7月6日,我访谈了小岗村党委书记,沈浩。他认为小岗村的出路在于重新“走农民合作化、组织化的道路,发展现代农业”,这样“一是可以节省资金和劳动投入,降低了成本,二是农产品可以卖个好价钱,提高了效率。”但他强调,“现在农民的合作化、组织化,主体是农民协会,党委和村委会只是起一个引导和服务的作用,农民是自愿的。”
但事实上,他说“大部分村民在观望。”他还提到,近30年来,小岗村成为样板,是政策养活了小岗村,村民不需要太勤劳,就可以活得不错。
但是日益增长的消费支出还是让村民们在本村的收入显得捉襟见肘。一位徐姓农民介绍,1995年左右,大批的小岗村民开始外出打工。
小岗村也没有逃离“流动”与“留守”的魔咒。三四十岁的青壮年劳力全部外出,留下来的大多是老人与孩子。还有是家庭较为庞大,负担较重,以及为了照顾小孩上学而留下来的人。
结语
在小岗村做访谈,真的特别困难。几乎每一个村民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首先,很多村民家门口每天都是车水马龙,有些甚至一天要接待五六批记者。30年来,他们见的太多了,他们说的也太多了,从作家、记者到每年络绎不绝的学生,很多话他们可以不过脑子地随口背出来;其次,很多村民不愿意说,他们担心万一说错话,被写出来,领导会批评他们。
小岗村的历史功过,以及它走过的路,过于复杂。但我仍然期待,一个负责任的、长期的民族志考察。或许这有这样,才能解开近半个世纪的谜,也才能还原或者打破这个分田的神话,还历史一个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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