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电影表演大师赵丹讲电影表演,决不亚于看他主演的一部电影, 我曾有幸经历过这样的情景。
那是1980年3月,文艺的春天迎风而来,上海市工人文化宫和上海电影家协会联合举办“电影艺术与电影评论”学习班。我找出了当年听课的笔记本,里面还保存着已经泛黄的当时的课程表,在“主讲”一栏,清楚地印着张骏祥、艾明之、桑弧、赵丹、沈西林、韩尚义、梅朵、石方禹、沈寂、王云阶等,都是如今声名如雷贯耳的大师级人物,讲课地点在市宫剧场。记得老师上课除艾明之的《漫谈电影创作中的几个问题》分发油印材料外,其他老师均无讲课资料,都是列个提纲,临场发挥。赵丹讲的就是他擅长的电影表演。他讲课时间原定于1980年4月12日,因健康原因被提前到3月23日。后来得知他当时腹部时感疼痛,到医院一查,原来患了胰腺癌,而且已是晚期,马上住进华东医院,结果半年不到,于当年10月10日就与世长逝了。因此他这次“漫谈电影表演”的演讲,很可能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讲演。他当时刚刚完成《银幕形象创造》书稿的写作,因此不少内容来自这部书稿,这部书于当年8月正式出版。
我们知道赵丹(1915—1980),原名赵凤翔,后改名丹,表示他追求革命,响往红色。祖籍山东肥城,生长于江苏南通,中学时代与同学组织“小小剧社”,出演进步话剧,就显露出他的艺术才华。后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专工山水,课余追随陈凝秋、袁牧之等参加剧团。自上世纪三十年代从舞台走上银幕,先后就职于明星、昆仑电影公司,新中国成立后进入上海电影制片厂,一生出演电影40部,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被誉为“享誉国内外的人民艺术家”,“诗意现实主义表演大师”。他的艺术成就影响了几代电影人,被称为“中国的电影皇帝”。
那天赵丹坐在台上,神情依然洒脱自如,声音依然洪亮有力,那双浓眉下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先讲了自己的从影经历。他说:最早我演戏只是凭点感情,正像当时一般的业余演员那样。刚踏进电影厂,我连一点电影常识也没有,什么近景、中景、特写,一窍不通,只觉得新奇而又惶恐。好在“小伙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倒也没什么杂念,一鼓作气,干了再说。除了水银灯刺眼有点吃不消,并不感到什么特别的困难,我像在舞台上那样表演,不同的是眼前观众池换成了摄影机。不料,影片放出来一看,兜头一盆凉水,弄得我哭笑不得。原来我认为最得意的戏:比如好容易找到一个什么好的手势,竟没拍进去,或者拍出来的恰恰是脸部动作;一个好的姿势,拍出来的恰恰是难看的侧面或背影。最使我难受的是特写镜头中肌肉的颤动或抽搐,脖子像拨浪鼓儿似的一个劲儿在动,简直是不忍目睹。我这才意识到电影和舞台是两码事。我们在舞台上习惯于全身动作,任何一种情绪都是用全心灵和整个身体来动作的。
说到这里,赵丹举例说:舞台演员讲究的是姿态的挺拔、步伐的分量,而电影却偏偏要你分成许多部位来表演。比如明明是大笑,按照生理、心理的正常状态,按照舞台上的表演,总是前仰后合,可是电影里只拍你脸部的特点,你动得过分,就可能拍成后脑勺或下巴颏,一看,准知道是个演电影的生手。日子长了,我才逐渐发觉表演艺术需要技巧,无论舞台或电影都是如此,不过二者的适度和手段有所不同。接着,他说到自己的表演体会是:“凡是按舞台表演方法表演的,必不耐看,日久更不耐看。如果按生活的面貌来表演,就顺眼、舒服。从这里好像领悟到一点电影表演的特性。单凭情感激动不是表演,在电影中更能暴露问题,需要有控制,有分寸,也就是说有技巧。要有即兴表演的能力,以及情绪的迅速转换和变化的能力。”
赵丹在银幕上成功地塑造了诸如林则徐、武训、李时珍、李白烈士、《红岩》中许云峰等个性鲜明的艺术形象,但他这天讲演并没多谈自己,而是侃侃纵谈他人的表演,他说:现在银幕上,写了人(不是神),又写了情的电影,我看有三十年代的《姐妹花》,胡蝶主演影片中大宝、二宝两个性格迥异的双胞胎姐妹,十分成功,当年连映60多天,场场曝满;七十年代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八十年代有北京电影学院青年电影制片厂拍的《樱》。还有《啊,摇篮》、《归心似箭》等。说到这里,赵丹点评说:《归心似箭》那个演抗联战士的演员赵尔康,有男子汉的魅力美,这是真正性格美,一扫以前银幕上的小生美,那些小生美其实是“娘娘腔”。赵丹的这段尖锐点评,对我们今天舞台上盛行“小鲜肉”形象也有借鉴作用。
在讲演中,赵丹还谈到了电影的表现手段,他说:演员的场面调度成为电影蒙太奇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出现了长镜头,如推拉镜头、跟摇镜头等。还有色彩的运用、多画面、变焦距等,那天赵丹特别提到了“声画对位”的电影表现手段。所谓“声画对拉”,是电影中声音和画面形像各自独立又相互作用的结构形式。声音和画面形像分别表达不同的内容,各自独立发展,即在形式上不同步、不合一,但两者又彼此对列、彼此配合、彼此策应,分头并进而又殊途同归,从不同方面说明同一事物的涵义。它是一种声画结合的蒙太奇技巧,能产生声音和画面形像各自原来不具备的新的寓意,包括对比、象征、比喻等效果,给人以独特的审美享受。赵丹说,我们以前大多用“声画并行”,而现在“声画对位”的运用,这说明现在电影已到了自由运用表现手段的新时代。但也有人反对,理由是什么 “拾人牙慧”、“洋镜头”等。他说:“我认为不能一概排斥,要具体分析,首先要搞清习惯与民族化的区别,习惯其实包括在民族化中。但习惯不一定是民族化。其次,习惯也能改变,电灯是外来的,就是电影也是外来的。人总是从不习惯到习惯,一回生,二回熟么。当然这里也要有个过程,如‘意识流︐,在今天中国就‘意识︐不到,还‘流︐不起来。”
影帝的最后讲演,发自肺腑,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份爱,让人们感到暖心暖情……..
(作者系昆仑策研究院特约研究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来源:昆仑策网【原创】本文原刊《上海老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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