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是个千年话题。这个话题一千年又一千年地影响着东西方人类,这个话题令人着迷。
今天,又到了千年一易的时刻:不是帝国之旗易帜,而是帝国大剧的帷幕,徐徐垂下⋯⋯从大秦帝国、古罗马帝国开局,到大英帝国、美利坚帝国收官,这一出波澜壮阔、波诡云谲的长剧,终于演到了尾声。
回过头去看,没有一个帝国曾重复过别人的历史,但帝国运行的曲线,却惊人地相似:都在亘古不变地演绎着抛物线原理。这是否就是帝国兴衰之道?从某种角度说,是的。但如果仅用这种道理去描述和总结每一个帝国的兴衰起落,那与我们说太阳每天东升西落何异?
一定还有更本质的东西在影响和左右着帝国运行的轨迹,如同万有引力影响我们的呼吸、速度、力量乃至生命的长度。这个过程的传导太过复杂,复杂到我们几乎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复杂性”,遮蔽了我们洞察事物本质的视线。我们非要等到不同寻常的事件和人物“涌现”时,才会发现那些无法忽略的环节。而当我们把这些环节一个个穿起来,串成一条绵延不断的长链,就有了我们所谓的“历史”,包括帝国史。
这时,我们会把目光聚焦在诸如“百家争鸣”“商鞅变法”“秦并六国”“亚历山大远征”“坎尼之战”“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法国大革命”乃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些改变历史走向的重大事件上;或是把视线投向嬴政、恺撒、汉尼拔、拿破仑、毛泽东、罗斯福这些以一己之力开凿了历史风貌的大人物身上。我们以为,正是这些事件和这些大人物的“涌现”,推动并构成了人类社会已知的历史。
而我们不知道,又是谁,在背后推动这些大事件和大人物去缔造历史?
我们从不这样理解历史:先有青铜和铁,后有恺撒和秦始皇;先有马镫和火药,后有成吉思汗;先有蒸汽机,后有全球贸易和“日不落”;先有美元与黄金脱钩,后有金融霸权和全球化。
我们不情愿说,技术创造历史,技术也改变历史,技术总是先于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走在一切历史的前面。仅仅因为,任何技术都是没有体温的,远不如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来得生动且鲜活。
我们不肯承认我们被自己创造发明的技术所左右、改变甚至主宰了命运。
我们只把技术看作是被人类驱遣和使用的工具。
我们意识不到每一种革命性技术,都在改变和影响我们对世界的看法,重塑我们的世界观、价值观、历史观。
我们完全忘了,技术在帮助我们先是用狩猎和战争,然后用农耕和生产线,现在又用金融和计算机追逐并创造财富的同时,也在深刻地刷新我们的人际关系、族群关系乃至国际关系。
甚至连我们表达自己的情感和爱慕之心,也由于技术的助力,从鱼雁传书的曲折隐晦演化为网上约会式的赤裸直白。
其实,纵观人类进化史,说技术左右人类,一点儿也不为过。这就跟仆人常常以卑微的狡猾左右主人的生活是一个道理。技术就是如此左右人类的“仆人”。
今天,技术又一次开始强迫人类做一次“创世纪”式的改变。如同它用蒸汽机把从中世纪走出不久的西方拖入资本主义社会一样,互联网也将要把整个世界,不论西方还是东方,强行拖入一个现在还难以命名的社会。
随着互联网技术的深化和普及,各种由此衍生的新技术全都在开足马力 ,一个亘古未有的大时代即将开始。社会变更必需的两大要素—生产方式的改变和交易方式的改变—已然具备。这意味着人类社会形态将出现超乎想象的巨变。领跑人类社会200年、中国才刚刚迈进门槛的世界主流发展模式,即将告终。新的社会已经拉开序幕。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太让人措手不及,整个世界都还没有为应对和迎接这一变化做好心理准备。
技术,却又一次跑到了人类领悟力的前面。
不可否认,引发这一改变的始作俑者是美国。它用两大技术深刻地影响了世界,一是金融技术,二是信息技术。前者更借助后者之力,推动美元的全球化,建立起了无远弗届的金融帝国,把整个地球变成了美利坚的金融殖民地。但宇宙间的一切道理都是相通的,自然界的物极必反,表现在社会界就是盛极必衰。这个道理,美国比谁都懂,所以它才拼命地创新科技,发展军力,期冀用高科技武装的举世无双的军力,震慑来自任何方向的后来者挑战,保住帝国霸权不旁落。从此刻望去,美国几乎已经无可匹敌地做到了这一点。但出乎美国人所料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击倒美国时,美国却有可能自己击倒自己!从技术史角度看,过去一百年里,美国为这个世界作出的最大贡献,就是创新出了互联网。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正是这一让美国人引以为傲的创新,将成为美国为自己准备的“帝国掘墓人”—互联网演变必然带来的两大趋势性结果:“去中心化”和“去货币化”,不可避免地会伤及乃至剥夺美国的两大特权:政治霸权和货币霸权。因为互联网的主要功能—信息共享,将使信息垄断不复存在,起码将其降到最低限度,这将不可逆转地消解一切权力,包括帝国霸权。个中原理就是:一切权力都来自信息垄断。信息垄断一旦打破,一切权力将不攻自破。
这意味着,美国之后,将不再有帝国;也意味着,权力的转移,也不再只是大国间的游戏。权力分享,会成为世界格局重塑的主题。
显然,美国作为当今世界的老大,还没有为此做好准备,甚至根本就没打算做这种准备。这一点,从美国的一些顶级智囊为什么反复谈论“修昔底德陷阱”的话题,即可窥出美国人当下的心态。很遗憾,这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刻舟求剑”:以为只要打压住挑战者,就可以保住帝国江山永不易帜。
但,任何人,任何力量,任何国家,都不可能与趋势对抗,特别是当趋势已经如此明显之际。美国不可以,中国也不可以。
这一趋势昭示世界也昭示中国,帝国之路走不通了。不管美国是否准备一条道走到黑,中国都必须另辟蹊径。另辟,如何辟?时下中国,流行“腾笼换鸟”说,在我看来,“腾笼换‘脑’”才是当务之急。首先要清醒的是:中国的崛起,决不能重蹈历史上多次出现过的“修昔底德陷阱”—以后发优势直接挑战老牌帝国,但又不能完全回避与老霸主的较量。起码在新时代将临未临,我们大家都已把一只脚迈过新门槛之时。
这就是说,在我们能否赢得未来之前,先要赢得当下。
现在,全球经济都不景气,发达国家与发达国家,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正在跌进一个比“烂”时期:谁比谁更烂,谁就先倒下。中国唯有不遗余力,不惜一切代价,不让自己比别人先倒下,让别人先你倒下,你就有机会挺住,然后逐步修复自己,重返快车道。
以中国今天的体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击倒中国,但这并不等于中国就没有被别人击倒的可能。就中美两国而言,中国今天真正要应对的,主要不是美国的军事霸权,而是其金融霸权。近四十年来,美国利用手中的金融权杖,通过阶段性交替释放或减少美元流动性,形成吞噬全球财富的美元周期律,这是一种可怕的“金融呼吸”:大开大合之间,把各国经济像绵羊一样喂肥后再伺机宰杀,迄今已几经实战,屡试不爽。虽然道理上说,“只要你自己不倒,就没有人可以把你打倒”,但美国人的“金融呼吸”,对于中国最脆弱的软肋—刚刚开放资本项目的金融系统来说,的确有“击穿你的软肋就让你倒地”的可能,何况美国也确有此能力。对此,中国怎能因对自由市场经济理论深信不疑,而让自己成为不设防的“罗马”?
这一不祥的预感让我忧思如焚,也是我写作这部《帝国之弧》的动机。当我不时怀疑自己是否忧虑过度之时,整个世界正乱云飞渡,乱象纷呈。内战、恐袭、股灾、难民、油价暴跌、教派冲突,所有的乱,最后都可归结为争夺资本之乱,而所有的资本之乱,都与美元有关,这本书,或许会对人们厘清乱象冷静判断有些许之用,特别是当我们已与美国和世界站在同一条(互联网)起跑线上,向那个虽不确定,但越来越清晰的目标冲刺时,尤其需要一帖清醒剂。历史的发令枪已经打响,所有的国家,无论大国小国,都在争先瞄准终点发力。值此决定国运之际,我只想提醒我的国家,清醒。清醒才是一个长跑者最重要的武器,如果你已经具备足够体力的话。我们不必在意自己是不是这场“马拉松”的领跑者,我们只要争取成为最后的撞线者。因此,清醒,是必须的。(本文作者:乔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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