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忠于自己的命运、忠于自己的现实、忠于自己的思想,为了忠于自己的纯粹——马克思和燕妮可谓壮丽地背叛了只有上流社会才能独享的“文明”,因为这种“文明”,实际上是建立在大多数人受苦受难基础上的野蛮。他们也就是这样背叛了自己所属的阶级,随之抛弃了应得的荣华富贵,而等待他们的则是四处流亡、儿女夭殇。昔日的家产万贯的富家子沦为了穷人,而风华绝代的贵族小姐,为了一口面包却不得不反复典当祖母的婚戒——而他们这样做,为的仅仅是把“他人”从受苦受难中拯救出来,为的是使“他人”也能享受“文明”。
人们生活在一个“异化”的荒谬世界里,在那里,人们因为一己之私利而反对共同利益 ; 在那里,劳动者不能支配自己的劳动产品,而是受尽了剥夺他们的劳动成果的人的支配 ; 在那里,人们不断地自己反对自己、自己折磨自己—在那里,文明既是人类前进的动力,更是套在人类头上的锁链,而文明的每一次进步,在给人类带来一些益处的同时,也为他们套上了新的枷锁,于是,“生来自由的人,而今无时不处在枷锁中了!”—而马克思形象地把文明称之为“锁链上的花环”,他的这种思考足以使人崩溃。
马克思同时代的几位伟大人物,的确就是因为陷入到这种痛苦中难以自拔而走向了崩溃,他们作为那个时代最文明的人,却深刻地批判着那时代的文明,最终,猛烈的思想摧毁了他们的肉体,这其中就包括尼采与荷尔德林。与马克思不同,尼采和荷尔德林是独自承受着思想的压力,孤独地生活在没有丝毫温暖与快乐的世界上,直至陷入疯狂。
与他们相比,马克思简直是太走运、太幸福了,命运之神仿佛从一开始,就分外眷顾特里尔的这位英俊少年。 从少年时代起,马克思便得到了特里尔城最美丽的姑娘的青睐,而这个美若天仙的姑娘,这位令特里尔全城瞩目的上层社会舞会上的皇后,她的名字叫燕妮。
燕妮出身于一个更为“高大上”的家族,她的奶奶和爷爷,分别是英国和布伦瑞克公国的大贵族,而且,这两位还是在战场上相遇、定情的—这足够浪漫吧?
如果欧洲“三十年战争”造成了威斯特伐利亚体系, 那么,随后的英法“七年战争”(1756—1763)则成就了燕妮的爷爷和奶奶的姻缘。
在这场战争中,布伦瑞克公国加入英国一方对法作战, 后来成为了燕妮爷爷的菲利普,则作为布伦瑞克公爵的私人秘书亲临战场,在前线,他邂逅了前来劳军的英国伯爵小姐燕妮•威沙特,而威沙特的姐夫那时正担任着英军的总司令。
燕妮•威沙特是阿尔盖郡伯爵小姐,现在英国的威廉王妃,就是这个家族的成员。当年,前来劳军的燕妮•威沙特戴着一枚嵌有家族徽章的戒指 —后来,这枚戒指传给了马克思的夫人燕妮。
实际上,马克思的夫人叫燕妮,马克思夫人的祖母也叫燕妮,马克思的大女儿还是叫燕妮,而对我们中国人来说, 这实在是一件容易搞糊涂的事情。
马克思的夫人燕妮,姓冯•威斯特华伦,带“冯”字的是大贵族,燕妮的父亲路德维希•冯•威斯特华伦,曾在拿破仑时代的威斯特伐利亚王国当过地方官(1807 年,拿破仑把布伦瑞克公国合并进威斯特伐利亚王国,交由自己最钟爱的小弟弟热罗姆统治),又在普鲁士治下的特里尔担任政府的枢密顾问。由于父母的影响和教育,路德维希几乎可以算是个英国人。而马克思对于莎士比亚的热爱,便是路德维希培养的结果——《共产党宣言》开篇的第一句话(“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灵感就来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的启发。
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便是献给未来岳父的礼物—当然,那时候路德维希还不是他岳父。路德维希结过两次婚,燕妮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弟弟的名字叫埃德加尔•冯•威斯特华伦,哥哥的名字叫菲迪男•冯•威斯特华伦,马克思的这位大舅子,后来成为普鲁士的内务大臣。
燕妮是马克思的姐姐的闺蜜。马克思小时候便不是一 个对人言听计从的“好孩子”,所以燕妮给他写情书时称他为“小野猪”。
大学时代的马克思一边思考蜜蜂,一边给燕妮写情诗, 那时,他们几乎每天通信。为了马克思,这位特里尔上层沙龙里、舞会上的皇后义无反顾地退出了社交圈,马克思那些字句滚烫的信,成为她唯一的精神寄托。
1843 年 6 月,马克思和燕妮结婚了。25岁的新郎马克思去了科隆,在那里找到了自己人生第一个职业:编报纸—这就是《莱茵报》。
马克思很快就成为了《莱茵报》实际上的主编。马克思非常会办报纸,因为他很会写辩论性的、鼓动性的文章, 尤其擅长以反讽的笔触揭示矛盾,黑格尔的辩证法被他以杂文的方式,使用得出神入化。
例如,在关于林木盗窃法的文章中,马克思讽刺说:把教会的林地私有化固然是一种进步,但是,正是由于这种“进步”,穷人反而不能在教会的林地里捡柴禾了。在关于自由贸易与贸易保护的辩论中,马克思讽刺说:自由贸易有利于普鲁士中央政府,而贸易保护主义“保护”的只是地方既得利益者,而无论实行自由贸易还是贸易保护,一般的老百姓都只能是受害者。正是基于这种充满智慧的讽刺笔调和鲜明的批判立场,报纸立马就火了。
在《莱茵报》的投资合伙人中,产生了普鲁士政坛上的许多大人物,其中最著名的是鲁道夫•康普豪森,马克思在金融资本方面所展现出的才华,令他钦佩、难忘,于是, 鲁道夫•康普豪森在1848 年 4 月被任命为普鲁士总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延揽马克思入阁。康普豪森非常希望马克思能够出任财政部长或普鲁士银行行长。
这就是新婚燕尔的卡尔•马克思博士,他的父母有万贯家产,岳父是贵族高官,他娶了一位美若天仙的男爵小姐为妻,而他的朋友也都是达官贵人,至于他自己,不但博学睿智,还有一份报酬丰厚的工作,在他面前,灿烂的前程如平坦的大路一般展开。沿着这条平坦的大路,卡尔•马克思博士,他本来应该成为“马克思部长”、“马克思行长”,最不济也会成为“马克思教授”。
毫无疑问,马克思出身于统治阶级,更严格地说,他出身于统治阶级的上层。因此,他没有任何理由去憎恨和反抗统治阶级,他更没有任何理由因为这种憎恨,亲手毁掉自己如大路一样平坦的锦绣前程。
而燕妮恐怕就更是如此了,特里尔上流社会舞会上的 皇后,理所当然地可以像今天的威廉王妃那样嫁入皇室, 实际上,她本人就出身于皇室家族。
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婚姻、这样的锦绣前程,简直是为童话里的主人公准备的,但是,这一切确实是命运原本为燕妮和马克思准备和安排好了的。
但是,马克思和燕妮却清醒地拒绝了这个童话,正像 他们毕生清醒地拒绝以童话去装扮现实中的悲惨世界。马克思说:“我的皮肤不够厚,不能把背朝向苦难的人间。” 马克思和燕妮,他们不是太理想了,而是太现实了。实际上, 马克思和燕妮一生都生活在他们的现实中,而那个现实是 “合理的现实”,只是这个“合理的现实”,与现时代流行的现实格格不入。马克思和燕妮,他们与尼采和荷尔德林一样,不肯与那种流行的现实做丝毫的妥协,而尼采和荷尔德林最终都发疯了,但马克思与燕妮,却是完全清醒 地携手走过了一生。
为了忠于自己的命运、忠于自己的现实、忠于自己的思想,为了忠于自己的纯粹——马克思和燕妮可谓壮丽地背叛了只有上流社会才能独享的“文明”,因为这种“文明”,实际上是建立在大多数人受苦受难基础上的野蛮。他们也就是这样背叛了自己所属的阶级,随之抛弃了应得的荣华富贵,而等待他们的则是四处流亡、儿女夭殇。昔日的家产万贯的富家子沦为了穷人,而风华绝代的贵族小姐,为了一口面包却不得不反复典当祖母的婚戒——而他们这样做,为的仅仅是把“他人”从受苦受难中拯救出来,为的是使“他人”也能享受“文明”。
这就是马克思和燕妮的爱情,这就是和“马克思主义” 学说同样伟大的另一份光辉的人类遗产。那些关于马克思 的书,很少谈到他的爱情,而讲到燕妮的内容,往往也不会很多。而此时此刻,当我感到应该、也必须谈到这一切 的时候,却感到语言的力量是多么多么的苍白,面对这份巨大的遗产,我们究竟能够说些什么?
人们总是说,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一起创造了关于人类解放的学说,但这种说法并不完整。因为那些在马克思生前和死后拼命诅咒他的人,并不仅是羡慕和嫉妒恩格斯与 马克思之间那高尚的友谊。实际上,他们更为羡慕和嫉妒的是:马克思这个“小野猪”竟然获得了世上最美丽的女性坚贞不渝的爱情。于是,在马克思去世后,他们挖尽各种材料、制造各种小道消息,以此希望证明这爱情并不像传说的那样完美。因为在他们看来,马克思仅仅遭受流放和贫困还是不够的,这个人根本不配得到燕妮那份伟大的爱情,像尼采那样在孤独和发疯中死掉,这对马克思来说才是最好的。
实际上,马克思和燕妮从来就拒绝那些“关于神、关 于标准人的虚假观念”,在他们看来,世上没有比那种“完 美的观念人”更虚假的东西。
马克思是在清醒而不懈的工作中度过了战斗的一生、 真实的一生,而马克思一生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当然就是燕 妮。毫无疑问,恩格斯总是出现在马克思最为困难的时刻, 但燕妮却与马克思分担着分分秒秒的艰辛。
马克思、恩格斯和燕妮,离开了这三个伟人中的任何 一个,人类解放的学说都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人们总以为马克思和恩格斯那种共产主义者一辈子都在战斗,他们的理论充满了阳刚之气,而这样的“堂堂男 子汉”与多愁善感 , 与女性的柔情,与爱情似乎扯不上关 系。甚至还有人以为,如果把马克思主义与“爱情”、与爱情的甜蜜和痛苦扯上关系,那便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亵渎和污蔑。
这些人大错特错了!只要读一读马克思写给燕妮的情诗,只要读一读马克思与朋友们之间的通信,只要读一读当幼子死在自己怀中后马克思写给恩格斯那痛彻心扉的告白,你就会知道马克思是怎样一个深情似海的人。
卢梭说,一个人,当他长成英俊少年的时候,就会第一次去爱一个与自己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而一个真正懂得什么是“爱”的人,则会为了爱人之所爱,牺牲自己 的一切。卢梭说,这就是人间最伟大的爱情,是人之为人的东西,而这种爱,就是“博爱” —而这才是人类文明的真正基础。
也许,你会说,对啊!狄更斯《双城记》的主人公正是这样的人,但那只是个小说里的人。而我想告诉大家的是:这样的人在现实中真实地存在着,燕妮正是这样的人。 或者说,她和马克思、恩格斯都是这样的人,他们正是为了爱人类,而牺牲了自己的一切。
因此,一个不懂得什么是“爱”的人,是绝不会懂得什么是马克思主义的,正因为像“斯巴达婆婆”和她的儿 子们一样,支持马克思主义者成为英勇无畏的男子汉和战士的东西,并不是别的什么,而正是博大的爱,正是人类相濡以沫的深情。
“升官发财,行往他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正是这种伟大的爱、这种英勇无畏的爱,才是马克思主义学说历经风雨洗礼,而在一代又一代英俊少年中焕发出不竭生命力的根源。
(作者:韩毓海。摘自《伟大也要有人懂——一起来读马克思》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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