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1月21日和25日，普京先后就列宁和苏联体制问题发表言论，其中最吸引眼球和引起争议的，是一句关于“列宁思想导致了苏联解体”的表述。但实际上，普京这句话仅仅针对的是列宁提出的“民族自治”和“世界革命”理念。与此同时，普京还从经济和国家力量等方面对苏联体制做出了正面评价，并强调历史不能被全部抹黑，而这些往往被舆论所忽视。归根结底，围绕普京和列宁主义的争论，仍是一个俄罗斯高层“如何评价苏联”的老问题，它带来的广泛社会讨论却不容忽视，人们也可以从中窥得当下俄高层对苏联体制和苏联解体原因的有关看法。

　　作为对普京讲话的呼应，1月26日俄罗斯《莫斯科共青团报》刊载了该报记者与俄罗斯国家安全委员会秘书帕特鲁舍夫关于苏联解体原因的访谈，同一天俄罗斯《观点报》发表了对该访谈进行的评述《俄罗斯政府汲取苏联解体教训》。访谈中将苏联解体的原因归结为戈尔巴乔夫等苏联领导人的政策错误和个性懦弱等现实因素，认为执政者的职责是加强国家硬实力，保卫宪法和其他制度保障等上层建筑，从而提高国家整体能力。如果说真的是“列宁埋下了炸弹”，那么又是谁最终“引爆了炸弹”使苏联毁于一旦呢?这是访谈想要回答的问题。

　　本文分别对普京两次发言、帕特鲁舍夫访谈以及《观点报》的访谈评述的有关部分进行了编译，以尽可能完整地还原由此次普京发言而起，所引发的俄高层对苏联问题的讨论。

　　普京：不要美化，也不要抹黑历史

　　1月21日，俄罗斯总统普京主持召开科学和教育委员会会议，本来意在讨论制定和贯彻俄科学、教育长期发展规划。在会上，俄科学院库尔恰托夫原子能研究所所长科瓦利丘克发言时引用俄国作家帕斯捷尔纳克关于十月革命和评价列宁的诗句来说明如何正确引领思想潮流。强调：“他(列宁)之所以能管理国家，是因为他能引领思想潮流。”

　　普京对此提出了异议，他说：“当然，要引领思想潮流是正确的，但只有当这种思想能产生正确的结果时，它才是必须的，而不是像列宁那样。他引领的思想潮流最终导致了苏联解体。列宁有许多诸如(民族)自治化等的思想，在俄罗斯这座大厦下面放置了原子弹，这颗原子弹以后会轰然爆炸。列宁所持的世界革命思想也是如此。”

　　普京的这一言论在俄罗斯社会激起了广泛讨论，对其言论的支持和反对各半。1月25日，普京本人在斯塔夫罗波尔举行的全俄人民阵线地区间论坛上进一步解释了他批评列宁的言论。

　　就“列宁在俄罗斯这座大厦下放置了原子弹”这一言论，普京解释道：“在民族问题上，列宁和斯大林有分歧，列宁的观点是不正确的。我们需要从另一个角度来重新审视当时列宁的想法，正是这些想法奠定了我们现在国家的基础。此处，我指的是发生在斯大林和列宁之间关于如何建立新的国家——苏联的争论。”

　　那么，列宁和斯大林到底有什么分歧呢?原来，1922年在原苏俄境内已经形成了数十个独立的民族国家或政治实体，时任民族事务人民委员的斯大林主张，沿袭沙俄实行的单一行政区划，已独立的各民族共和国加入俄罗斯联邦，仍成立单一制的国家。而列宁的主张更加温和，指责斯大林是大俄罗斯主义，否定了斯大林的方案，而是主张建立新的联盟，俄罗斯联邦与所有民族共和国一样，平等地加入联盟，并且保留退出的权利。1922年的苏联第一部宪法，即是按照列宁的主张制定的。列宁作出的这一决策，既是根据实际情况对民族独立主义者的让步，同时也出于他关于世界革命的思想，认为随着阶级矛盾的消失，民族矛盾也会随之消失。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世界革命的进程要曲折得多，1991年12月7日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领导人发表的宣布退出苏联，也正是根据苏联宪法关于民族自决的规定。

　　普京回忆道：“列宁批评了斯大林的立场，指出这是不合时宜且完全错误的想法。列宁认为，未来苏联的各组成部分应当享有完全平等的权利，而且有权退出苏联——正是这一想法为俄罗斯这座大厦埋下了炸弹。如今此类事件随时都可能发生，比如在乌克兰和顿巴斯。文化自主是一回事，而具有广泛自主权利的自治是另一回事，同时拥有脱离国家的权利又是一回事。最终经济政策的低效率和不合理的社会政策导致了苏联的解体，如果这还不能算是埋在国家大厦下的炸弹，还有什么呢?我们必须借鉴过去的实践来分析当下的各种可能性。”

　　同时，大概是为了澄清误解，普京还在这次讲话中对苏联的历史进行了全面的评价。他说：“不要美化，也不要抹黑历史，应当认真、客观地进行分析，避免将来犯以前犯过的错误。但绝不能用黑色的油漆将过去全部抹黑。”

　　普京对苏联时期的政策提出了批评：“布尔什维克的行为实际上与他们所阐述的本意相距甚远，”他提到了布尔什维克对沙皇的严厉镇压活动，“布尔什维克政权是如何建立的?就是依靠大规模的镇压活动，比如枪毙沙皇全家，甚至包括孩子。当然有人会说，这是为了消灭出现沙皇继任者的可能性。但是为什么要杀死那些属于无产者的仆人，来掩盖罪行的”。普京还提到布尔什维克在内战中杀死十万余名神职人员，并援引列宁的话“那些牧师，死得越多越好。”来批评苏联体制，认为苏联的实际情况与最初的设想相去甚远。

　　但是，普京也对苏联进行了正面评价，以说明他对列宁等领导人和苏联体制的批评只是针对其中的几个侧面。如普京表示“苏联的计划经济体制具有一些特定的优势，他能够集中全国的大部分资源来完成最重要的任务。如解决苏联人民的健康保障问题，这无疑是共产党的功劳。

　　“苏联时期也解决了教育问题，十月革命前俄国文盲站全国人口的三分之二，在欧洲处于最低水平。列宁发动了”文化革命后“，1940年苏联每千居民受过教育的人数高达245。”

　　普京同时特别强调苏联工业化提高国防能力的贡献，指出其在二战中发挥的巨大作用和对于整个民族的伟大意义。最后普京用一句话总结道“苏联所做出的这些贡献是无可怀疑的。”

　　普京表示，他至今仍喜欢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想。苏联共产主义建设者准则就像是圣经，确定了平等、兄弟情和幸福等美好思想。虽然苏联在实际落实这些美好思想时，远未达到空想社会主义者所阐述的水平。他说，他本人很长时间不仅是苏共党员，而且还在苏联克格勃工作。尽管不是理想的共产主义者，但很慎重地对待苏共党员这个问题。他至今还保存着党证，没有扔掉也没有烧毁。

　　加强国家能力，巩固宪法保障：俄国精英反思苏联解体

　　1月26日，《莫斯科共青团报》上刊登了对国家安全委员会秘书帕特鲁舍夫的采访，在访谈中帕特鲁舍夫提及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话题——苏联解体的原因。他的访谈证实，当今俄罗斯领导人不仅找到了苏联解体这场灾难的真正原因，也具有足够的政治力量来对国内外的政策负责。这对于当下乌克兰局势也具有典型意义。

　　在普京政府时期，帕特鲁舍夫进入了国家最高领导集团。最初他作为普京的继任者，成为俄联邦安全局局长，最近八年他担任国家安全委员会秘书一职。尽管在对西方政策上，帕特鲁舍夫以“鹰派”著称，但他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对于北约支持者从不抱有任何幻想。并且帕特鲁舍夫本人非常低调，对他的访谈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他本人甚至是俄罗斯高层对于俄罗斯及周边局势，以及对苏联解体的看法。

　　在访谈中，帕特鲁舍夫首先谈及俄罗斯与美国等西方国家和北约的关系，并提及乌克兰问题的动因，和俄罗斯的立场。紧接着，“美国人认为一旦俄罗斯的资源枯竭，便就会举手投降。”当提及这一话题时，帕特鲁舍夫强调俄罗斯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完全可以保护自己，并与20多年前解体的前苏联作对比：

　　“俄罗斯作为一个自给自足的国家，完全有能力实现自我保障。您之前问到关于苏联解体的问题。经济问题完全不是苏联解体的原因。前苏联的领导(注：指戈尔巴乔夫)确实曾经陷入慌乱，他们不知道怎么做，也找不到解决问题的途径。但最重要的还是前苏联领导没有承担起责任。他们忘记了治理国家的基本原则：一旦做出了决定，就一定要对其负责。比如当初出兵格鲁吉亚和立陶宛的决定，难道会有人相信这是领导者该做出的决策吗?这听起来就十分幼稚。

　　《共》：是的，我也认为这十分幼稚。但前苏联和现代俄罗斯的经济问题与什么有关呢?

　　帕：这与国家体系的崩溃有直接关系。前苏联领导人(注：指戈尔巴乔夫)在必要时刻没有展现出政治强力，他们不相信自己保护国家的能力，也不能制定必要的经济措施。但现在的俄罗斯领导人不止一次强调，他们具有足够的政治力量来保护和巩固俄罗斯的法律体系，主权和领土完整。”

　　也就是说，帕特鲁舍夫正确地意识到，前苏联毁灭的原因完全不在于经济危机，而是前苏联领导人不负责任的行为，由此造成了整个国家体系的崩溃。事实上，在迟钝的计划经济背景下，无论是油价的下跌还是轻率的经济改革，都不是导致前苏联灭亡的主要原因。而是由于战略视野的缺乏以及当时国家领导人戈尔巴乔夫的胆小和懦弱。

　　在缺乏明确的战略计划的前提下，戈尔巴乔夫开始了在经济和政治领域的根本变革，随着各方面矛盾的加剧，他自乱阵脚，将主要的精力用在强化权力，玩弄政治阴谋和领导干部的更替上，由此使国家陷入窘境。戈尔巴乔夫在改革中取消苏共领导使党内失去支柱，扩大各共和国的权力，并在世界舞台上大肆转变国家立场。 

　　戈尔巴乔夫不是一个具有政治智慧的人，但是为了履行职责，各级权力机关都不得不听命与他。直到1991年八月，当周围的官员发觉戈尔巴乔夫已经轻率到准备签订条约，要把原本统一的苏联解体为松散的联邦时，才开始采取反抗的行动。况且当时，戈尔巴乔夫实际上明白了自己进退维谷的境地，他支持叛乱只是为了重新洗脱自己的全部罪责。“随他们去吧”戈尔巴乔夫对那些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的建立者们说。虽然只经过的一昼夜，紧急委员会的活动就遭遇了挫折(不只是因为叶利钦的反击，也是由于这些“叛乱者”要看戈尔巴乔夫的脸色)。戈尔巴乔夫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在电视上留下自己被软禁的影像。

　　是戈尔巴乔夫的不负责任、治国无方和缺乏自信，导致了苏联的毁灭。现在的俄罗斯领导人已经认清了这一点。

　　所以帕特鲁舍夫说，现在的俄罗斯领导人为他们做出的正确决定负责，也有能力保卫和巩固自己的国家。他们清楚地知道俄罗斯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至少十分相信自己的能力。帕特鲁舍夫一开始就提到了总统(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同时他也影射了整个国家高层领导集团。政府指定的经济政策，包括对其提出的批评，其实都是次要的。某些部长和整个内阁制定并施行宏观经济纲领固然有重大意义，但是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对自己规划航线并引领俄罗斯前进的能力有信心。

　　风暴过后，顶着那些所谓“智者”的怨言，俄罗斯的领导者穿过敌人的炮火朝向同一个目标，朝向胜利。这样的信念与立志弥补敌人攻击造成的损失的决心一起 ，尽力从内部撼动敌人的舰船，重新挖出那些差点就被堵住的旧弹孔。第一领导人的职责，是协调那些在重要岗位上的志同道合者的工作，这一点非常重要。这就是现在的俄罗斯，与苏联戈尔巴乔夫改革时代的根本不同之处。

　　帕特鲁舍夫：苏联解体归结于领导者责任意识和能力的缺乏 

　　1月 26日，俄罗斯《莫斯科共青团》报刊载了该报记者与俄罗斯国家安全委员会秘书帕特鲁舍夫的访谈。帕特鲁舍夫曾在1998-2008十年期间掌管俄联邦安全局。他虽不喜欢面对记者，但是在此次会谈中，他以简洁尖锐的回答，充分地表达了自己对俄罗斯和周边世界局势的观点。在此次访谈中，帕特鲁舍夫将苏联解体的原因归结为领导者责任意识的缺乏和能力的缺失，而非经济政策的失败。

　　《莫斯科共青团》记者(以下简称《共》)：帕特鲁舍夫先生，现在的俄罗斯只拥有前苏联的部分资源，那么我们能否尝试着实行只有前苏联那样的超级大国才能胜任的外交政策?

　　帕特鲁舍夫(以下简称“帕“)：我们当然承认俄罗斯是前苏联的一部分，但是俄罗斯从不以超级大国的身份自居。与美国不同，我们不想称霸全球。但并不意味着俄罗斯没有自己的国家利益，我们一定会通过对外政策来捍卫国家利益。

　　《共》：您认为俄罗斯与西方的激烈对立期将会持续多久?

　　帕： 俄罗斯对与西方抗争并不感兴趣。况且我们的对外政策不止建立在自身的利益之上，也要考虑到其他伙伴的利益。当前矛盾的始作俑者是美国，甚至欧洲也遵从他的意志。因此停止对抗的决定权不在俄罗斯手上，我们始终准备着修复与西方社会的平等合作关系。

　　《共》：虽然您说我们从未引发冲突，但我怀疑每个西方人都会对您的话提出反驳：不正是俄罗斯从乌克兰手中抢走了克里米亚吗?你们怎么能这样做?

　　帕：事实上克里米亚问题也不是我们挑起来的，对此我们应该“感谢”的是美国。正是美国政府挑起了乌克兰违背宪法的国家改革。克里米亚加入俄罗斯，不是因为俄罗斯想让他们这么做，而是通过全民公决，由绝大多数克里米亚公民一致决定的：我们想要成为俄罗斯的一员，而不是乌克兰。

　　除此之外，克里米亚加入俄罗斯唯一可供选择的道路就是大规模的暴力冲突。所以我相信，国际社会应该就克里米亚问题向俄罗斯表达感谢。感谢我们使克里米亚免于发生顿巴斯那样的大量人员伤亡。

　　《共》：如今乌克兰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并且对俄罗斯的仇恨已经是其民族意识的极端表现方式，这能否算作是俄罗斯在军事上的失败呢?您认为，是否存在过防止类似情况发生的可能性?

　　帕：许多分析者已经发出了乌克兰局势极有可能激化的警告，但是他们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出现包含着反对俄罗斯这一潜台词的国家改革的地步。而我们一直对乌克兰提供着物质和精神方面的帮助。现在乌克兰的领导者是美国的傀儡，他们践行的是别人的意志，不断将乌克兰引向远离俄罗斯的方向。这样的政治方针是没有前途的。如果他们现在不停止这么做，就会导致国家经济破产和乌克兰的分裂。

　　同时，无论是在俄罗斯还是乌克兰，实质上都生活着暂时分离的同一个民族。乌克兰现在不得始重新认识当下的情形。俄罗斯和乌克兰两国的关系最终一定会得到修复。

　　《共》：你刚刚提到了乌克兰经济破产的可能，那您如何看到俄罗斯的经济前景?美国人已经提出了他们的预期，他们认为：俄罗斯很快就会耗尽经济资源，举手投降。

　　帕：俄罗斯作为一个自给自足的国家，完全有能力实现自我保障。您之前问到关于苏联解体的问题。经济问题完全不是苏联解体的原因。前苏联的领导确实曾经陷入慌乱，他们不知道怎么做，也找不到解决问题的途径。但最重要的还是前苏联领导没有承担起责任。他们忘记了治理国家的基本原则：一旦做出了决定，就一定要对其负责。比如当初出兵格鲁吉亚和立陶宛的决定，难道会有人相信部队真的有所作为吗?这听起来就十分幼稚。

　　《共》：是的，我也认为这十分幼稚。但前苏联和现代俄罗斯的经济问题与什么有关呢?

　　帕：这与国家体系的崩溃有直接关系。前苏联领导人在必要时刻没有展现出政治强力，他们不相信自己保护国家的能力，也不能制定必要的经济措施。但现在的俄罗斯领导人不止一次强调，他们具有足够的政治力量来保护和巩固俄罗斯的法律体系，主权和领土完整。

　　(郭靖媛 编/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