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stract:
在讨论“科学与宗教”关系时,我们往往忽略的是,中世纪基督教的经院哲学正统思想,实际上是融合了古希腊哲学,包括科学尤其是天文学成果为己所用,基督教神学的世界观,甚至对上帝形象的塑造都深受古希腊科学的影响。可以说,古希腊科学的成就,使中世纪基督教上帝的形象更加光辉伟大,不过科学和宗教之间的思想张力,也成为“科学革命”时代宗教败落的深层原因。因此我们需要从源头开始讨论古希腊哲学与基督教神学的结合,才能更全面地理解它们之间的分离,以及“科学与宗教”思想光谱的现状。
“地球是圆的”这句话为什么写错了
我在做科学编辑的时候,经常会看到这一个句子:“1519到1521年,麦哲伦率领船队进行了环球航行,证实地球是圆的。”我们把这件事儿当作麦哲伦的一个伟大科学贡献,我本人在科普文章里也这么写过。后来我发现这个句子充满了吐槽点,而且是科学史、思想史上一个重大的误会。
麦哲伦航线图
首先“证明地球是圆的”,这个句子就不对。“球”除了是“圆的”,还是能是别的形状吗?但几乎所有科普文章都这么写,这就有意思了,为什么同样,有些科普文章说,“XX没有发现地球是圆的”,或者中国人的观念是“天圆地方”,“认为地球是方的”,这就更有意思了,你都在说“球”了,为什么还说它“是方的”?
对比一下英文表述,我们就可以明白了,这个句子是个翻译腔。地球的英文是Earth, “The Earth is round”这个表述在英文里本来没有问题,因为“Earth”这个词的不只是指“地球”这个意思,它还有“土壤”、“大地”的意思。这句英文的正确翻译其实应该是“大地是圆的”,即结论是地球。也就是这句话讨论的是一个基本的科学问题,“我们脚下的这片看上去平整的大地Earth是什么形状的?”把Earth翻译成地球,虽然符合科学,但不符合这句话所表述的思想进程。
其次,麦哲伦环球航行真正的贡献,是证实“大地是圆的”吗?其实根本不是。在麦哲伦之前有哥伦布,哥伦布在前一个世纪,1492年从西班牙出发,向西横渡大西洋,发现了美洲(首先发现的是加勒比群岛)。而哥伦布之所以敢于从大西洋向西航行,正是由于他知道“大地是圆的”,可以从这个方向到达他的目的地——印度,只不过是美洲大陆挡住了他的去路而已。如果不存在美洲大陆,那么哥伦布就已经完成环球航行了,就没麦哲伦什么事儿了。其实,哥伦布至死都认为自己已经到达印度了,所以美洲土著居民才会被称为Indian,就是印度人的意思。
所以,“证明地球是圆的”,其实不需要麦哲伦也不需要哥伦布来证明,当时欧洲受过教育的人们早就知道,大家争论的问题,只是不知道“地球”的确切大小。哥伦布采信的地球周长是历史上比较小的说法,也就是欧洲-大西洋-印度,这个距离要小得多,所以哥伦布才有胆识魄力率领简陋的船队扬帆西去。也幸亏有个美洲在那里,否则,大西洋加上太平洋如此大的距离,估计哥伦布的下场更可能是惨死在海上,而不是达到亚洲。
毕达哥拉斯
那么,是谁“证明大地是圆的”呢?其实,在天文学科普中,我们应该都知道,古希腊人早就发现大地是圆的了。其中标志性人物,大多数学者认为应该是公元前6世纪(也就是在哥伦布之前两千多年)的毕达哥拉斯,当然这也应该是多位古希腊学者们的共同贡献。古希腊人发现在南北方向上北极星高度存在明显变化,而且变化角度与南北距离大致成正比;东西方向上看到的天文现象有明显的先后差别;船只出海时,船身、船帆的先后隐没顺序等。这些都证明大地(以及海水)在各个方向上都是弯曲的。更重要的是,发生月食的时候,阴影也就是大地的影子边缘是圆弧形的。
综合这些证据,古希腊人其实已经完成了“大地是圆的”这个证明。并且后来的天文学家们致力于测量地球周长、日月行星距离,讨论宇宙结构的问题。
教会如何借助古希腊科学而发展
我们现在所讨论的哲学和科学,是在古希腊首先诞生的。哲学与科学区别与传统的宗教和神话,一个首要前提是,抛弃了超自然力量的根本解释,从而仔细地研究这个世界。因此才有了古希腊哲学体系和科学贡献。
以天文学为例,古希腊对于宇宙体系的讨论,深受毕达哥拉斯对数学尤其是几何学重视的影响,我们所谓的勾股定理就是由毕达哥拉斯首先证明的,据说他为此杀了一百头牛来庆祝,因此毕达哥拉斯定理又称百牛定理。古希腊非常崇拜圆形,柏拉图提出了一个基本命题,认为日月行星在圆周轨道上绕地球运动,但这与天象并不吻合,他因此要求学生们解释,这个轨道是不是圆周运动的组合。
换言之,古希腊主流的天文学体系“地心说”,几乎就是几何学。在柏拉图学园门口,据说写着“不懂几何学者勿进”的标识,不懂数学,连学习柏拉图哲学的资格都没有。《几何原本》的作者欧几里德,也是出身自柏拉图学园。在古希腊,天文学与几何学的发展可能是相互促进的。而“地心说”,包括后来的“日心说”,都是以毕达哥拉斯发现“地球”这个基本事实为前提的。
地心说:曾经也是科学理论(按:科学理论只能被修正,而不是被“推翻”)
但古希腊哲学和科学并不能解释这个世界存在的根本原因。在哲学体系和科学体系中,都存在对于根本原因或者“造物主”的解释。古希腊哲学家显然意识到,古希腊本土人格化的万神体系中,没有任何神灵有资格来充当根本原因,因此在哲学体系中存在一个假设“the one”,称为“大一”,或者“造物者”。“地心说”体系天球运动,也要求存在一个“第一推动者”。这些都是未能彻底解决的哲学和科学问题。
基督教在中东兴起之时,就处在希腊文化圈的影响之下。最初的基督教神父们对希腊哲学这样异质文化体系是相当排斥的,认为是对手甚至敌人。而希腊学者们,对于基督教这样一个崇拜人格化神灵,行为方式有些野蛮的信仰派别也是相当反感的,双方有不少争锋相对的论战。基督教最初“敌基督者”实际上指的是反对基督教义的希腊学者们。
但是基督教教义的实际创立者保罗,是个深受希腊哲学教育的罗马公民,他熟悉双方的学问体系,希腊哲学对世界解释的深度和可信程度,要远超出其他文化。保罗巧妙地把在希腊哲学中的“the one”,“第一推动者”,与基督教义中的唯一真神“上帝”融为一体,从而为希腊哲学与基督教义的融合创造了接口。
保罗:基督教的第一个神学家
我们说欧洲文明是两希文明为基础,“希腊”和“希伯来”(犹太),而两希结合的第一个受益者,就是基督教。凭借两者的融合,基督教神学把古希腊哲学体系拿来为己所用,发展成为上帝服务的“经院哲学”,利用希腊哲学强大的逻辑和解释能力,为神学提供了坚实的论证。
尤其是“地心说”体系,它既是古希腊科学的伟大贡献,也符合我们“地球不动”的日常经验。实际上在《圣经•旧约•创世记》中,犹太民族跟中东其他民族,包括希腊早期文明一样,认为大地是平的,飘浮在水面上。古希腊哲学米利都学派的第一人泰勒斯也是如此解释世界的。但基督教神父们发现“地心说”包括“地球”的论证更有道理之后,就悄悄地抛弃了《创世记》中隐含的宇宙(天地)模型,偷换成了“地心说”,以至于我们后来以为“地心说”是为宗教服务的,其实并非如此,地心说只是科学发展的一个阶段性成果而已,虽然存在瑕疵,但它是科学理论。被基督教神学在“地心说”体系外围再增加的“第一推动者”上帝和天使,是后来的包装。“第一推动”本来是科学问题,后来成为宗教概念,如今又还原称为科学问题,这也挺有意思的。
霍金:宇宙是偶然诞生的,第一推动不需要上帝;没必要借助“上帝”引燃蓝色导火线,让宇宙诞生;宇宙可以是自足的,并由科学定律所完全确定。
不但在教义中,上帝的代理人们“偷偷地”学习了希腊哲学,先是柏拉图、后来是亚里士多德学说被奉为经验哲学之正统,而且在中世纪的宗教宣传画中,我们可以看到基督教对于上帝形象的描绘,实际上是已经“希腊化”的上帝了。在许多表现“上帝创造宇宙”的图像中,上帝正是手持圆规创造了和谐的宇宙。上帝被称为“几何学家上帝God the Geometer”。这种思想被称为“自然神学”,即通过研究自然本质,来证明上帝之存在与伟大。从教父哲学时代的奥斯汀,到科学时代的牛顿,都秉持这一思想。
为了进入“柏拉图学园”古希腊哲学体系的大门,连上帝都要努力学科学。科学工具的力量之强大,在当时协助上帝在欧洲站稳了脚跟,以至于欧洲变成了“基督教社会”。
伽利略审判凸显了“两希文明”之深层矛盾
“几何学家上帝”,或“经院哲学”,建立了神学凌驾于哲学之上的学问体系。但是作为对世界本质的探讨,神学家们也深知古希腊哲学和科学毕竟有其自身的特点,其基础之中有许多对“上帝”这位人格化神灵提出质疑和反对的理念。
上帝“创世”和毁灭世界的“末日”,是基督教神学得以成立和宗教存在基础。但在柏拉图哲学概念中,突出了“理念世界”有规律的本质和规律的永恒性,尤其是“月上世界”即天体是完美且神圣的。柏拉图甚至认为,只有认识了世界本质,才能达到个人道德之完善。这跟宗教文化中,首先相信上帝,其次才是认识世界的顺序是相反的。希腊哲学认为世界的规律是可以认识,并且是永恒不变的,而基督教神学认为上帝可以凭借自己的意愿,随时插手改变自然规律。
因此,有相当一部分基督教神学家,尤其是早期教父们,对希腊哲学报以深深的怀疑和抵触。早期神学的奠基人之一圣巴西尔就认为,“较之对于大地形状”的讨论,“谦卑而敬畏的基督徒有着更高的关切和更深的牵挂”,安条克的提奥菲勒则排斥“地圆说”,坚持按照《创世记》字面意思解释“大地是平的”。只不过,基督教神学没能抵抗住希腊哲学对世界强大的解释力量,融合派占据上风,从而形成了所谓博大精深,用哲学支持神学的经院哲学(思想启蒙时代哲学家称为庸俗哲学)。(我们在历史上可以看到在伊斯兰世界中,虽然一开始阿拉伯学这么全面引进了古希腊哲学体系,但后来反对派占据上风,排斥和清除了来自古希腊的学问。)
但问题在于,哲学和科学体系,有着与宗教神学不一样的特质。如果说,宗教神学也是在回答“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这个问题,并且把最终和最高得原因归结为“上帝”God或者“神灵”Gods这个神秘力量。哲学和科学对此提出了完全不一样的解释,它们不承认任何既定的答案是最终的,因此一代又一代学者,以研究更深层的问题,发现前人的错误,提出新的创见为荣,这就是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古希腊哲学精神“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I love Plate, I love Truth more.”
科学体系在提出质疑的时候,首先质疑的是自身。比如“地心说”是古希腊天文学的伟大成功,它在当时的观测水平下,相当完备地解释了天文现象。但是从托勒密到几乎所有的天文学家,对这个体系都是不满意的,因为其中的数学技巧实际上违反了“完美的圆周运动”——柏拉图提出的最初假设和古希腊的最高原则。托勒密之后的天文学家们,始终致力对托勒密“地心说”体系进行修正。这一工作由哥白尼初步完成,并由开普勒、伽利略、牛顿最终完成,并且完成了对古希腊哲学家们许多假设的颠覆。
我们由此可以看到,“地心说”-“日心说”的科学革命替换,首先来说是科学家们的科学问题,是科学界内部的革命。但是由于基督教在一千多年前,就把世界上最为先进的古希腊哲学纳入了神学范围之内,并且把神学的世界观念放在了当时看起来“最正确”的“地心说”体系基础之上。因此,基督教各派别,无论天主教还是宗教改革的路德派、加尔文派,都对新诞生的哥白尼日心说,尤其是经过伽利略天文学观测证明的哥白尼学说,报以坚定的反对太多。
伽利略(左)
伽利略审判的发生,固然有当时欧洲宗教改革所引发的政治形势,以及伽利略与亚里士多德哲学家们的矛盾因素,但根本上来说,还是宗教这种以保守为基本原则的思想,与科学这种把“求真”放在“崇拜”之上的学术体系之间的深层次矛盾,也就是基督教神学与古希腊哲学精神之间的矛盾在科学新进展之间的彻底爆发。
未完的思想争论
对于“地球是圆的”这句话之内在矛盾的审视,让我重新发现了希腊哲学和科学与宗教之间深刻矛盾,并且发现了我们对于“科学与宗教”之间关系的解读之中其实存在一些误会,比如对于“地心说”科学地位的误会,以及对于“科学革命”的误会,这些误会来自于基督教阵营,也来自于科学阵营。当我们在解读古代科学家、哲学家们的思想时,包括宗教学者们的思想时,应该回到当时的历史环境和思想环境中,以科学精神全面认识其中的情景和当事人选择的理由,这也是把科学作为人类文化固有之一部分的重新考察。自从在古希腊诞生科学以来,科学从来都存在,只是悄悄地被各种力量所利用。今天科学力量强大到无法被忽视了,各种力量更加强调对它的控制与解释。
即使经历了“科学革命”时代的种种挫折,应该说基督教(包括天主教和基督新教)的姿态还是相当灵活的。宗教自认为“解释一切”的文化系统,在科学思想日渐强大的时代,我们看到基督教从来没有放弃把科学,包括进化论,整合回到宗教的努力,比如罗马教皇之下设有“教皇科学院”,整天对科学问题发表意见,呵呵。至少在我看来,这种努力是绝望的挣扎,或者是一种姿态而已,宗教是不可能放弃“超自然”解释的,这是它的命根。而科学的前提恰恰是否定超自然力量。这种深层矛盾是无法彻底调和的。
天主教教皇方济各在“教皇科学院”表示:进化论并不违背神的创造
宗教代表古代文化,而科学发展带动社会进入现代化。问题在,我们每个人都是从头认识这个世界,而且又会同时接触到最古老的神话和最先进的科学。我们看到有科学家相信各种宗教,也会看到各种宗教以反对科学,或者以科学发现来论证其神灵的存在与合理性。这真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好在无论是谁,只要没有像中世界那样把思想与权力进行结合,承认每个人有自由选择的权力,那么它们所代表的思想体系,都可以在思想市场上都在争夺属于自己的发言权。我们今天能够认识到“科学与无神论”的伟大,也正是这种思想解放的影响。就像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说的“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本源”,只要选择还是自由的而不是被强制的,那么科学精神就能够占据人们的心灵,愚昧就能够被驱赶到角落。可怕的不是不科学,而是选择不自由。
作者介绍:孙正凡(@松鼠老孙), 天体物理学博士、科学松鼠会创始会员、科普作家、曾任第六版《十万个为什么》编辑。对中西方文化比较、科学发展及其对人类文明史的影响,有独到的见解。已翻译科普书十余本,举办科学讲座近百场。现居上海,从事科学传播、科学亲子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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