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议题在孔、老时代还未显题化,也就是说,这个问题还没有产生。直到孟、庄,特别是告子才明显地提出人性的问题。孟子建构一种道德的人生,而庄子建构一种艺术的人生。他们二人将人性的议题在战国中期推向高峰。
春秋末年,老子和孔子开启了中国哲学开创期的序幕,儒道两家在殷周人文精神的激荡下,围绕人性的议题各自阐发其独特的慧见。战国中期,孟子和庄子进一步将老、孔未显题化的人性理论推向显题化,并由此成就中国人性论在其开端期的高峰,汇成一股以关怀生命为主题的时代思潮。其中,孟、庄的人性论内涵又可相互彰显:孟子的道德心指向一种道德人生,庄子的审美心趋近一种艺术人生。在孟子性善的映衬下,庄子一方面以“道之真”为形上基础,论证人性之真,另一方面又以“道之美”为理论依据,演绎人性之美。进而,庄子更于诸子中率先凸显“情”的议题。他自天人之际的视角,诉说“人情”本于“天情”而源于“道情”的思想观念,关照个体生命“任其性命之情”以及群体生命“安其性命之情”的现实走向,其影响之深远,为整个文明传统注入绵延不绝的抒情血脉。
翻开中西哲学史,老子在探讨天地的始源、万物的本根的问题时,在《道德经》第一章就讲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西方哲学也关注天地万物是怎么来的,它的由来、始源,以及它发生、演变的过程。哲学上称作宇宙生成论、宇宙本原论、宇宙构成说。西方哲学由宇宙论慢慢谈到人生哲学,对比之下,其人性论不像中国哲学,在开创期即讨论人性的问题。如果以儒家为主导,孟子提出性善论,荀子提出性恶论。
事实上,人性的问题由告子引发,告子究竟是儒家还是哪一家,这个问题很少讨论。可以说,人性的议题在孔、老时代还未显题化,也就是说,这个问题还没有产生。直到孟、庄,特别是告子才明显地提出人性的问题。
中国哲学的人性问题总是在告子和孟子之间旋转。我进入人性论,发现《论语》和《道德经》谈“心”分别只有6次和10次,并且和更重要的哲学概念,比如“仁”、“道”没有直接的联系。而到了孟、庄以后,哲学史却大谈“心”,《孟子》和《庄子》中“心”的概念都出现了100多次。徐复观先生说,和西方相比,中国的人性论很特别,但也还都是在讲儒家。我是一直反对单一化的思想,也想找出其他的人性论,所以便找到庄子。
我们说,孟子和庄子对于心的议题的关怀,体现出一种对生命的关怀。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孟、庄处于战国中期,从春秋末年开始,战争便一直持续,天下四分五裂。孟子和庄子目睹了灾难,用司马迁的话讲,就是“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他们对人的死亡表达出深切的悲痛感。所以,他们如此凸显“心”的议题是具有时代意义的。
第一,是对人类走向的一种反思。在那样的烽火不息的时代环境下,孟、庄都借“心”反省人类的灾难,以及灾难是如何了结人类的走向的。
第二,在生命关怀的前提下,他们一方面思考人类整体的生活方向与冲突,另一方面探讨个体的内在世界如何呈现的问题。
第三,个体意识的崛起唤起了价值重估和主体价值的重建。这里,孟子侧重于道德意识的阐扬、道德心的启发。所以,孟子120多次谈到的“心”,几乎都是指道德心。而庄子谈“心”180多次,大都是指开放的心灵。孟子说“天无二日”,庄子却说“十日并出”。
老庄贵游、孔子贵仁。对比之下,庄子更侧重在“游心”这个概念。游心不仅仅体现出一个人精神的自由、心灵的舒畅,我想,更重要的还是一种艺术。因此,《庄子·逍遥游》的“游于无穷”,其实是指游心于无穷。游心的概念,就是讲一个人要阐发他的审美的心胸、审美的心境。“游心”的概念在《庄子》中共出现6次,3次在內篇,3次在外杂篇。《逍遥游》和《齐物论》两篇中的“游心”是指用开阔的心胸来看待和思考问题,不要个人中心,不要团体中心,一个民族更不要民族自我中心。所以,如果用一句话概括齐物精神,我觉得应该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就“心”的范畴而言,思考问题的单一化,就是庄子所指责的“成心”,成见之心。与之相反的是开放的心灵。我常说,只有用一颗开放的心灵才能照见多彩的世界。所以,庄子的开放心灵认为“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然”就是事实存在性,“可”就是价值判断性。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他存在的理由,每一种主张、每一个意见都有它的可取之处。
《逍遥游》集中讲述个体生命如何自得、自适、自在,转到《齐物论》便由自由过渡到平等,讨论群体关系的问题,肯定个体生命存在的意义、存在的理由,以及他的观念、主张的可取性。所以,庄子用齐物的精神看待一个整体,并不是死的、僵硬的一块,而是说宇宙都是生生不息的,每个个体的人和物都是一个动态的、具有内在连续性的和谐、联系的整体,要有一种开阔的心胸。所以,我们可以用“心”来解释这种齐物的精神。与孟子的道德心相比,庄子展现的是审美心。孟子建构一种道德的人生,而庄子建构一种艺术的人生。他们二人将人性的议题在战国中期推向高峰。
现实人生在这样的关照之下,孟子的性善又和庄子的性真形成一个对比。所以,我由心及性,写完《庄子〈内篇〉的心学——开放的心灵与审美的心境》以后,又关注“性”的概念,主要是《庄子》中有关人性之真与美的论述。一方面,人性有其共性;一方面,人性也有其殊性。但是,庄子并没有像孟子那样提出性之善恶的问题。王安石和苏东坡就直接指出,人性的善和恶是社会环境的影响,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价值判断,我们的生活习惯不太一样,各国的价值判断也不一样。齐物就是说,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生活方式,我们应该彼此尊重、彼此包容,所谓“相尊相蕴”。
那么,庄子由道之真,讲人的法天贵真,讲人性之真;由道之美讲人性之美。其中,“性修反德”是庄子谈论人性的一个重要议题,就是说,慢慢地透过修养的工夫,返回到人的本性、真性。正如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讲人生有三个阶段,首先是骆驼精神,忍辱负重地奔向荒漠,对不合理的坚决说NO。但是,否定是具有破坏性的,最终还需要转化成婴儿。正如《庄子·逍遥游》中鲲向鹏的转化,苏东坡讲“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庄子总是多视角的、多方面地看待人和物,所以有共性、有殊性。
庄子的人性之真与美,还涉及以下两点:一个是“缘而葆真”的道德境界,一个是“采真之游”的审美意境。一个生命体,在他刚刚出生的时候,并没有善恶的分别,完全是真性的流露。所以,“缘而葆真”就是形容一个人清静的道德情操,保守天真的人格特质。“清而容物”就是说不要敖倪于万物,要能够遗世独立。至于“采真之游”,我们则需要结合“游心”来解答。庄子讲“游心于德之和”,德指的是人的生命内涵,人要保持一种和谐之美。正如前面所说,游心不只是心灵的自由活动,也是一种审美情怀的关照。
《庄子》内篇的“游心”,几乎都是保持足够的审美心态、审美心境。外篇在继承内篇的基础上,有两处非常大的不同,第一是外杂篇对人性提出反思,就是政治和社会形成了人性的一种所谓的“异化”,整个社会出现了存在主义讲的疏离感。第二是外杂篇将游心之所由个体的内心扩展到宇宙、提升到道,“游心于无穷”,“游心于物之初”都是“游心于道”的意思,而道的境界最终又是一种至美至乐的人生意境。所以,庄子从道之美讲到天地之美,再讲到人性之美。
【来源:2016年8月5日《文汇报》,原标题为《早期中国哲学的人性问题》,文章有所删减;作者:陈鼓应,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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