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非常迷惑，为什么人类如此嗜杀。无论是屠杀同类还是其他动物，人类都是这个小小的孤独的星球上，最可怕、最残酷、最冷血、最疯狂、最无耻的行凶者。如果说，屠杀动物是出于生存繁衍需要和无知，那么，屠杀同类又是出于什么理由呢？我发现，原始时期生存的恐慌、占有生存资源和空间的冲动，依旧保留在了人类文明核心中，而多数文明的核心，正是宗教或类宗教的文化，人类的一切相互屠杀行为，总能归结为不同文明的冲突。

为什么只有人这种动物有宗教？如果说是因为人的脑容量大、智商高，也不尽然，因为当初从东非迁徙到欧亚大陆的古人类、古猿、猩猩与黑猩猩等，脑容量都不小，直到今天我们发现黑猩猩等近亲很多方面的智商是高于人类的。我觉得宿命的解释是，人类的小聪明和人类身体的特点，使人类被迫发明了原始的宗教。我观察所有动物在捕猎时每个个体都是不遗余力的，没有偷奸耍滑的情况，因为它们每个个体如果捕猎能力退化，就意味着死亡。

人类这种动物脑容量不大不小，可能这个脑量正好适合产生小聪明。这种小聪明就是有人希望不劳而获或者少劳多获，更准确地说，是希望不付出体力劳动，靠脑力劳动和偷懒保障自己的生存，这种好逸恶劳的小聪明一直保存至今，也曾导致人民公社生产队集体出工时生产率不高。我们要知道，这样的小聪明在远古时候，是可怕的。因为人类的体型不大不小体质不强不弱，是很尴尬的一个物种。几乎所有大型动物和其他古人类都比人类强壮和威武。

我们可以想见人类的处境是多么艰难。大动物，一对一、十对十、百对百我们完全不是对手；小动物，我们又不如人家灵巧，很难逮住人家来吃，我们人类忠贞不如犬类、配合不如狼狈类、攀援不如猴类、登高不如山羊类、躲藏不如鼠类、游动不如鱼类、奔跑不如鹿麂类、狩猎不如狮虎豹类，偏偏却扛着一个大脑壳需要摄入大量蛋白质，又不能像兔类那样安静吃草了事。可气的是，生存如此艰危，还有人耍小聪明出工不出力，真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能力差，收获少、心眼多、脑袋大，只有团结起来才是早期人类唯一的生存之道。于是，人类的文明就从解决这个问题开始了。不同地区的人类因此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创建了不同的文明。一种是头人极为优秀，极为博学，极为智慧，具有天然的号召力和巨大的人格魅力，他们创造语言文字、创新渔猎技术、探索纺织耕作、蓄养家畜家禽、规范伦理道德、发明医药冶金等等，令部从十分感佩、畏服，由此代代相援，头领都是类似人物。

这样的人类种群，敬祖、尊贤、克己、重史、祭神。他们当然也会拜天地信鬼神，但更多是将天地鬼神看成客观存在而敬畏，他们文化的凝聚力，主要还是来自先祖崇拜。这个文化的先祖是多位，作为思想家的先贤和先祖有时候融为一体，得到同样的尊崇。它的思想者对人与宇宙、人与神、人与自然、精神和物质的关系不是太在意，更多是从人与人相处、社会管理、伦理道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角度考虑问题。这，就是中华文明的套路。

这个文明的伟大优点，主要有以下几点：第一、自称炎黄子孙，也就是优秀先人的后嗣，没有自诩神的子孙的极强优越感；第二、多偶像崇拜，没有定于一尊的强烈的排他性；第三、崇尚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没有极强的掠夺攻击感；第四、注重群体整体利益，人际关系拥有复杂规范，但核心是以己推人，是爱他人也就是仁；第五、对化外的人类有一种怜悯感、救济感、辅助感、教化感，武力是为了宣化，但是从来没有灭绝异族之心。

正是因为中华文明的和谐、包容，才出现了人类文明的奇观。漫漫岁月中，被征服者和征服者最终都融化在中华文明的熔炉里，成为一体。才有郑和二万水师七下西洋秋毫无犯与麦哲伦烧杀掠抢裹尸还乡形成鲜明对比。因为多偶像崇拜，所以信仰民主兼容；因为注重个人修性，所以信仰文化聚焦于个人品质，缺少了对他人的指责、蔑视和排斥。儒释道三家在中华文明中虽有摩擦，但最终合流和平相处分工明确，所谓儒以治世，佛以治心，道以修身。

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马克思的学说最终在中国扎根了呢？很少人注意到，这是因为马克思先生的主张非常符合中国文化的胃口，很多想法与中华文明的悠久传统十分神似。比如说均贫富，比如说反暴政、造反有理，比如说和谐社会、世界大同。中华文明圈总体上说，是一种更为人性更为复杂精细的上位文化，更为宽广包容，对其他文明的先进成份排斥度低，所以中国的革命与改革不长时间就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而有些文明就比较固化，抗拒改变。

远古人类的另一部分群落走了一条不同的道路。因为这些群落的头人，是相对比较平庸的人物，才能并不在大家之上，可是要大家膺服，并团结如此难以团结的哺乳动物，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编瞎话，装神弄鬼，借助某种外在的力量，这就诞生了早期的宗教。这时候的宗教多以拜物教的形式出现，目的是团结众人战胜其他动物群或其他古人类、人类种群，获得食物和领地，形式基本上是有崇拜物、有教主、有专职人员，有专门场所、有宗教规程、有清规戒律。宗教实际上管理着一切，是压制、禁锢、奴化、归宗、结伙、杀伐的精神力量。

能够生存下来的人类种群，基本上都完成了宗教形成或中华文明的先祖崇拜文化成型。以宗教立世的人类种群居多。只有中华民族有幸遇到自己的头人多是大德大贤之人，带领子民定居务农，自给自足。其他种群的头领要么带众走向覆灭，要么就是一些忽悠高手，以神鬼之名啸聚山林，靠狩猎、靠掠夺、靠游牧、靠厮杀活了下来。在反复的征战中，部落形成联盟、联盟形成城邦、城邦形成邦国，人群大规模融合的过程伴随着宗教文化的融汇。

很多小的宗教消失了，优势种群的宗教代之以大的宗教。早期人类的宗教还是多神崇拜的。这时候，宗教信仰还是多元的、神的喻示也是多样的，宗教对人的思想行为的规范还是粗糙和宽泛的。为什么所有的宗教都会不约而同的要求人们受苦，并要求专职宗教人员禁欲呢？前者是要钳制欲望，因为生产力低下不得不如此。而宗教专职人员禁欲，则要宣示他们的神性和与普通人的不同，另一方面，也是要用无后的方式显示和促使他们的公心，借以服众。

一神崇拜彻底改变了宗教的面貌。从犹太教到基督教，还有伊斯兰教的复兴，人类文明中出现了两个一神崇拜的宗教，从传播角度讲，一个宗教宣传多神和集中宣传一神，当然要节约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概念的简明清晰也更容易被快速接受，宗教的传播就更加广泛迅速和有效。事实上这两大宗教也确实令人惊奇地影响了地球上40多亿以上的人类。但是，一神教的特点是，宗教偶像定于一尊，这样，无垠的天空，就无法同时住下上帝和真主了。

一神教之间的冲突持续了数个世纪。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冲突，就是因为偶像的一元化。在这样的宗教文化中，要么信仰唯一的神，要么非我族类必欲诛之。宗教思想的民主让位给宗教思想的独裁。双方都会争夺人脑、疆土、财富。先是穆斯林取得绝对优势，后来是流落欧洲重新崛起并绕道美洲发展的基督教徒开始反攻，200多年八次十字军东征，血流漂杵。直到今天，这样的肉体消灭和精神征服仍然在中东地区天天上演，偶尔也会在巴黎等地上演。

两大宗教的冲突，形成了某种地球文化均衡。如果没有伊斯兰教或者没有基督教，这个星球上可能早就变成了一个神、一个教义、一种文明、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价值系统的天下。这样一颗在茫茫宇宙如此孤独的星球，好不容易有点生机，搞成一统江山到底有啥意思，我真不明白。美国拼命输出价值观、激发颜色革命、推行自己的制度，就是基督教文化这种原始冲动的现代翻版。比较起来，基督教文明的这种优越感更强一些，危害也更大一些。

当一种宗教文明是绝对排斥其他信仰时，是很可怕的。一神崇拜会使信徒认为自己是上天的选民，是最高的那个神的子民，是高人一等的人类，也容易激发一种极大的荣誉感和献身精神，因此在屠杀异教徒、异教派时会毫不手软，决不吝惜，只有精神的快感，没有罪恶感。美国人杀印第安人、希特勒杀犹太人，日本人杀中国人，都来自类似的宗教文化灌输形成的优越感。马克思说，宗教是麻醉人民的精神鸦片，是非常理性和中肯的意见。

宗教过去深刻影响着人类，将来也是。当它局限在对自己的信徒进行精神约束和心灵管理时，它对这个文明本身因而也对整个人类文明进步，有积极意义，但是当它希望在人类信仰市场占据全部份额，实行垄断时，并坚决排斥其他宗教文明、剿灭其他宗教信徒时，它的破坏力也是相当惊人的。未来的世界，真希望两大宗教文化变得宽容和互相尊重，变得不那么影响人类的一切事物，它们如果专事信徒内心的完善、道德的养就，还是很有意义的。

世界应该注意到中华文明的伟大特性。中华文明是一种缺少神性更为人性的文明，儒家、道家、佛家都体现了伟大的宽恕之心，更高的仁爱之心，尤其是，这个文明从来没有动过念头，要让全世界的人都来崇拜自己的唯一的神灵。中华文明希望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希望人人皆为圣贤，希望整个世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希望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希望处理争端时将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希望这个世界最终天下为公走向大同。

请看看两千多年前一个中国老头的理想。儒家的重要经典《礼记》中的《礼运》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除了中国的公知母知，我认为，全球华人应该重拾中华文化的伟大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