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现代民歌”,我们脑际总会出现飘逸长发、手染棉布杉和木吉他……回到白衣飘飘的年代,有感于一代人的“清纯”,可是,台湾民歌的“清纯”不是凭空而来,或是单纯地在戒严后期台湾闭锁的校园中由一些学生创造出来的,它与美国1960年代开始的文化反叛运动一样,是通过告别历史的方式,让心灵从充满现代工业污染的大地上漂浮起来,获得解放。于是,有着深深的工人农民运动传统的新民歌运动在这一时期被硬生生地抹灭。但意味着一种更深层面的“去政治化”。
“随风而逝”从何而来?
“清纯”是许多人想到“现代民歌”这个字眼的时候第一个浮现的形容词。在台湾,我们会想到1970年代“金韵奖”里那一首又一首如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的歌“外婆的澎湖湾”、“捉泥鳅”……如果是情歌,一定是谈初恋;如果谈国家大事,一定是高中会崇拜教官的那些好孩子的谈法。没有风尘、没有江湖、没有犬儒、讽刺、咒骂——这些都是“不纯”的思想。就算是唱一首最明显的英文风尘歌 The House of Rising Sun,咖啡厅里的台湾歌手注重的也往往是如唱片上的 Joan Baez 一样清亮的高音,而不是歌词中的风尘疲惫与社会批判。
“清纯”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历史、没有社会观,惨白年少。这当然不是台湾民歌运动的全部面貌,而是唱片公司最爱的营销标志。台湾民歌的“清纯”也不是凭空而来,或是单纯地在戒严后期台湾闭锁的校园中由一些学生创造出来的。美国 60 年代民歌的影响是巨大的,Joan Baez、Judy Collins 等人的畅销金曲透过广播节目“凌晨之歌”等早就成为台湾校园文化景观不可或缺的一个部件,与配套的飘逸长发、手染棉布杉和木吉他组成了“气质”的象征。
当年畅销的美国民歌手当然不是什么不问世事的塔里的女人(或男人),大家都知道 Bob Dylan 的反叛与 Joan Baez 的反战,事实上,他们的反叛青年形象是整个关于 60 年代文化的论述的基调。然而,我们也不应该很快地下结论说台湾现代民歌的“清纯”是由于越洋接收母国文化产品时习惯性的对进口品所做的阉割与拔牙手术─虽然这的确是我们社会的文化进口程序的一大特色。一定程度上当年的引介者忠实地反映了 60、70 年代美国对文化反叛的一种论述。
60年代美国的文化反叛是“反美国”的!这是很常见的观点。据说:反叛者憎恨主流美国文化,不仅是垄断企业所控制的媒体工业与产官学综合体的霸权,他们讨厌当下美国白人中产阶级(包括相对高薪的工人阶级)的一切:穿着、打扮、品味、生活方式、传统……从伧俗的当代美国解放出来的道路也许在尼泊尔的灵修圣地、也许在 LSD 或大麻带来的梦境、也许在美洲原住民的传统、也许在非裔文化的再造、也许在阴性历史的书写,总之,不会在主流美国的群众之中。所以,反叛青年(尤其是白人)必须与美国的历史决裂,让心灵从充满现代工业污染的大地上漂浮起来,才能获得解放。所以 Bob Dylan 会唱:The answer, my friend, / is blowing in the wind /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答案在风中,会随风而逝,不会与大地的人民长存。
这种“随风而逝”的观点与台湾现代民歌运动的“清纯”(换句话说:无根)一样是极为片面的。我们从 Joan Baez 的唱畅销歌之一 Joe Hill可以看到端倪:
I dreamed I saw Joe Hill last night Alive as you and me,
Says I "but Joe, you're ten ears dead" "I never died," says he
"Salt lake Joe, by God" say I Him standing by my bed,
"They frame you on a murder charge; Says Joe, "but I ain't dead.
"The copper bosses killed you, Joe. They shot you Joe," says I.
"Take more than guns to kill a man, "Says Joe, "I didn't die." ......
(昨夜我梦见Joe Hill 和你我一样活着。
我说:Joe, 可是你死了十年了。“我从来没死。”他说
“在盐湖城,上主为证”我说,而他站在我床边
“他们诬陷你杀人”。Joe 说:“但是我没死。”
“那些铜矿财主们杀了你,Joe。他们开枪杀了你。”我说。
“光是枪杀不了人”,Joe说:“我没死。”……)
这首歌几乎在所有的 Joan Baez 精选集里都是必选,Billy Bragg 和其他的歌手也常常改编来悼念其他人。但是,唱片封套上的说明几乎从来不曾解释这首歌是怎么来的,在没有历史背景之下,听众只好想象歌手唱的可能是她(他)的某个牵连到命案的朋友。
Joe Hill 何许人也?他是美国历史上最激进的工会─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IWW)─的桂冠诗人,他是一位普通移民工人、工会组织者、和诗人作曲者。在他于 1915 年 10 月 30 日在犹他州盐湖城被以杀人罪处决,而无论是当代舆论或后世历史研究都认为他唯一的罪名是写了那些挑战资本主义的歌。Joe Hill 的形象因而成为美国二十世纪民歌复兴运动的精神象征,激发了一代又一代的抗议歌手:三、四十年代的 Pete Seeger、Woody Guthrie 等人,以及六十年代的 Bob Dylan、Joan Baez、Judy Collins。在这个传统里,新民歌与工人、农民的运动是分不开的。一直到1950年代的反共白色恐怖中,这个历史记忆才硬生生地被抹灭。
传统的割裂
Joe Hill 是瑞典移民。他到达美国的年代——上个世纪之交——也正是我们所认识的当代资本注意世界秩序成形的年代。金融、交通通讯、钢铁、电气、石油、化工等垄断大财团正在把愈来愈多人变成他们手下的雇佣劳动者。现代帝国主义正在形成,美、英、法、德、俄、日等国的垄断资本一方面合纵连横地交互投资、一方面极力对外扩张,争夺原料、市场、和便宜的劳动力。科学家、工程师正在被爱迪生、克鲁伯等大资本家变成他们的研发实验室中的伙计。而资产阶级拥有的巨大的财富与广大劳动者阶级(无论在殖民地或殖民母国)所承受的巨大苦难成为鲜明的对比。在美国历史中,这段期间被称为 Gilded Age,镀金的年代,在亮丽的金装下是腐蛀的内胎。
当时美国的工会运动由美国劳工联盟(American Federation of Labor, AFL)的力量垄断。劳联的会员工会绝大多数是技工职业工会,代表土生美国白人工人阶级的上层。但是愈来愈多在新兴的大型产业─铁路、矿场、大工厂、林业、商业大农场等─的劳动者是“无技术“的各国新移民、黑人、女性。1905 年,由西部矿业工人发起的新工会组织——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Industrial Workers of the World, IWW)——主张打破族裔和技能等藩篱,以产业为单位组织起一个全国性乃至全世界性的大工会。AFL 与 IWW 这个看似技术性的工会组织的策略差异,在时代环境中却是代表了工运要保守还是进步、谨守传统价值还是拥抱新的未来、排他还是包容、与资本主义妥协还是决裂的巨大分野。在 IWW 章程的前言中开宗明义地指出:”工人阶级与雇主阶级没有任何共同利益。只要全世界的劳动人民还承受着饥馑与匮乏,而构成雇主阶级的那少数人才享有一切人间的福份,世间就不会有和平……”
像IWW这么一个激进的工人运动的出现当然不是凭空而来,也不是什么少数野心阴谋份子的成果。当年的美国各级政府在财团控制下不断想找出工运的“背后黑手”,用各种暴力手段镇压 IWW,甚至不惜违宪通过地区法令禁止 IWW 成员演讲,如 Joe Hill 这种构陷处死的案子多如牛毛,但是,运动始终没有因为一些人的牺牲而终止。归根究底,工运是根植在当年美国社会的矛盾之中,而且在 IWW 出现之前就已经在各个角落激化到沸腾的地步了。
自从1865年内战结束之后,劳资矛盾正式上升成为美国社会最显著的首要矛盾。十九世纪下半的美国劳工史几乎是由一次次的血腥事件串起来的。1877 年的铁路总罢工有十万人参与、更多各行各业的工人参加支持行动。政府调派军队镇压在匹兹堡、圣路易等地杀了一百人、囚禁了约一千人,当代人称为「小内战」。1886 年,全国超过 35 万人罢工争取八小时工作日,在芝加哥干草市场的劳工集会发生了爆炸案和警方开枪的屠杀事件,事后警方罗织工会领袖下狱。此事引起了国际工人的义愤。第二年纪念屠杀事件的全球同步罢工成为了五一劳动节的缘起。1911 年三月,纽约市三角制衣厂大火,146 名女工因雇主把他们锁在里面而被活活烧死。由此而引起的国际公愤成为三月八日国际劳工妇女节的由来。IWW 本身也不断受到暴力威胁。1914 年在科罗拉多州的 Ludlow,矿工罢工,被赶出宿舍的矿工家庭在矿区安扎营,州政府调派国民兵用机枪扫射并纵火烧帐棚,19 位罢工者─包括8 位妇女和两个小孩被杀。威尔逊总统调派联邦陆军实施军管才镇压住工人的愤怒抗议。而这些,只是工人遭受到的暴力的一部份而已。
这些事件不止活在历史书和媒体报导中,事实上,财团控制的媒体鲜少能不站在资方的一面。但是在工人群众中,消息和历史记忆以口传故事和史诗民歌超越时空留存下来,如 Woddy Guthrie 的 "Ludlow Massacre, " "1913 Massacre," "Waiting at the Gate," ……当然还有传唱至今的 "Joe Hill" 这首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史坦贝克——三十年代抗议精神的代表之一——说:“当权者可以禁掉报纸、烧掉书,但是他们不能禁止人们唱歌!”而各式各样的歌─愤怒的、嘲讽的、史诗的─从 Joe Hill 的时代开始就一直扮演着这种受压迫者的媒体的角色。当 Joe Hill 被处决前,他的遗嘱传遍了全国。他说:“不要哀悼,组织起来!”
到了1920年前后,经过一次大战时的“反颠覆法”、“反煽动法”的镇压,IWW 已经名存实亡。但是,1929 年,纽约股市崩盘,经济大萧条开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再度成为街头常景。又一波的群众组织运动,如 Joe Hill 所忠告,从农村到工厂发动了起来。在饥饿的阴影中,南部的农业工人与佃农组成了工会,北部的失业工人组织了失业者协会,新兴的汽车工业终于开始了有实效的工会组织,各式各样的新兴运动最终汇集在再一次以产业为单位的全国性工会联合会,这一次是1935年成立的“产业组织联合会”(Congress of Industrial Organizations, CIO)。CIO 原来只是在 AFL 之下的一个临时组织,1938 年正式与 AFL 分裂,很快地成为复兴中的美国工运的中心。
在CIO的运动中,民歌不再是自发的工人文化的一部份,而是一个自觉的组织手段。在时代氛围中,文艺圈和知识圈进步的一翼视为人民运动服务为自己的志业。在这一代的工运歌手中,包括一位奥克拉荷玛州贫农的子弟 Woody Guthrie、一位哈佛毕业弹斑鸠的年轻人 Pete Seeger、第一位长春藤名校毕业的黑人律师转业的歌手 Paul Robeson、和离经叛道的民歌采集学者 Alan Lomax 等等。围绕着这个圈子,一首又一首结合美国乡土歌谣传统和基进政治的歌出现了。在每一个罢工、抗议、集会、游行的场合,CIO 的民歌手们创作、搜集、改编的歌成为加油打气、凝聚意志、反思历史与当下状况的最好工具。CIO 歌手们于 1940 年组之了“年鉴乐团”(The Almanac Singers),并在二次大战后他们和其他作曲家重组为一个“歌谣合作社”“人民之歌”(People's Songs, Inc.)。新民歌运动的第一个高潮,就是 CIO 的工运高潮。新民歌运动所自许的传统,也正是从 19 世纪,经过 Joe Hill 的传递而来的美国基进运动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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