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是观视频工作室“开口说话吧,学术人!”2022年5月1日-3日《人人都是哲学家》三期视频的文字稿,由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吴子枫教授修订、补充并授权发表。2021年自称农民工的陈直翻译了理查德·波尔特的《海德格尔导论》,引起公众对其以农民工身份从事哲学活动的关注。无独有偶,2023年《我在北京送快递》入选各大图书榜单,作者胡安焉迅速走红,在他《我比世界晚熟》《生活在低处》作品相继出版后,人们发现有越来越多的打工人正在从其自发哲学中走出来,开始有意识地探讨哲学。哲学不再是炫耀学识的装饰或是逃避现实的安慰剂,也不再是引导无产阶级模仿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陷阱,而是成为劳动者生活的一部分,成为劳动者用来认识世界、干预现实、加速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领导权终结的理论武器。
开场白
观视频的朋友,大家好,我是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的吴子枫,近些年主要从事法国哲学的翻译和研究,之前也翻译了法国哲学家阿尔都塞的《论再生产》。
去年,一位农民工阅读、翻译海德格尔哲学的新闻在网络上引起热烈讨论,涉及到很多有意思的问题,比如农民工也能搞哲学吗?农民工应该怎样搞哲学?或者说,打工人应该如何搞哲学?等等。可惜像其他问题一样,讨论还没有深入,就被另一些热点问题淹没了。
在我看来,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可以让大家对一些相关问题进行思考。正好观视频的负责人听说我翻译了阿尔都塞的一本哲学遗作,《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想让我介绍一下这本书,观视频系列中关于哲学问题的视频也比较少,所以,我就想借这个机会,结合这部著作,根据阿尔都塞的哲学观,简单谈一谈以下四个问题:
1.人人都是哲学家吗?
2.哲学是什么?
3.人人都能搞哲学吗?
4.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意味着什么?
但在正式进入这些问题之前,我想先谈一谈人们对哲学的两种态度。
一、人们对哲学的两种态度
谈到人们对哲学的态度,我们首先会想到关于泰勒斯的一件轶事。柏拉图的著作中记载了这件事,说是有个聪明伶俐的色雷斯女奴,看到泰勒斯仰观星空不小心掉进井里时,嘲笑泰勒斯,说他只热衷于认识天上发生的事,却看不到脚下发生的是什么。
泰勒斯一直被公认为西方哲学的创始人,但这位哲学创始人,却遭到了普通人的嘲笑。这种嘲笑包含着人们对哲学的某种批判:哲学不接地气,远离现实。
其次,我们会想到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一句名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这句话至今仍被某些人看作是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宣言,他们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以往的哲学只是解释世界,而马克思现在要创立一种新哲学,改变世界的哲学。葛兰西甚至还给这种新哲学起了个名字,叫实践哲学。
不过也有人把这句话读成终结哲学的宣言。因为既然哲学只是解释世界,而重要的在于改变世界,所以应该告别哲学,去从事另一项改变世界的事业。
不管怎么理解,事实上,马克思写下这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哲学上来,也没有写下任何哲学著作。
相反,我们发现他从此以后不但很少谈论哲学,即便谈到,也总是语带讽刺。比如他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就说“必须清除一切哲学幻想,着手研究实际的现实”,“须要‘把哲学搁在一旁’[……]必须跳出哲学的圈子并作为一个普通的人去研究现实[……];”他甚至还说“哲学和对现实世界的研究这两者的关系就像手淫和性爱的关系一样。” [1]
马克思对哲学的这种态度一直持续到晚年。他晚年到阿尔及尔休养时,还写信给女儿劳拉,转述阿拉伯人讽刺哲学家的寓言:
有一个船夫,准备好在湍急的河水中驾驶小船,上面坐着一个想到河对岸去的哲学家。他们之间发生了这样的对话:
哲学家问:船夫,你懂历史吗?
船夫说:不懂!
哲学家说:那你就失去了一半生命!
哲学家又问:你研究过数学吗?
船夫说:没有!
哲学家又说:那你就失去了一半以上的生命。
哲学家刚说完了这句话,就起了大风,大风把小船吹翻了,哲学家和船夫都掉进水里,于是
船夫大声问:你会游泳吗?
哲学家说:我不会!
船夫说:那你就失去了你的全部生命!
转述完这个故事后,马克思对劳拉说:“这个寓言会使你对阿拉伯人产生某些好感。”[2]
大家可以品一品,马克思在讲这个寓言时,对哲学家所抱的是什么态度。
总之,至少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之后,马克思对哲学和哲学家总没有好话,经常以讽刺哲学家为乐趣。
马克思对哲学和哲学家的讽刺,隔着两千多年的距离,和希腊人民对哲学创始人泰勒斯的嘲笑,遥相呼应,都包含着某种对哲学的批判态度。
与此相反,马克思主义的另一位创立者,恩格斯,却对哲学抱有另一种态度。他曾极力劝那些辱骂哲学家的人好好学习哲学,他说:“一个民族要想站在科学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但“理论思维无非是才能方面的一种生来就有的素质。这种才能需要发展和培养,而为了进行这种培养,除了学习以往的哲学,直到现在还没有别的办法。”[3] 同时恩格斯还说,“德国工人运动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继承者” [4]。
马克思和恩格斯对哲学看似矛盾的两种态度,其实在我们普通人那里也广泛存在。我们在现实中总会遇到一些人把哲学看得很重要,甚至认为哲学就是智慧的代名词;另一些人则对哲学嗤之以鼻,把哲学家都看成骗子,甚至认为哲学无非是些故作高深的胡言乱语。
有意思的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对哲学的两种态度,在他们的继承人列宁那里,得到了悖论性的统一:一方面,列宁著作中有大量对哲学家尤其是学院哲学家的嘲笑甚至辱骂,说他们的著作不知所云、尽说蠢话;另一方面,他作为“真正改变世界”的职业革命家,却抽出大量时间来研究哲学,不但做了一大本“哲学笔记”,还写下了哲学论战著作《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
列宁对哲学和哲学家的这种悖论态度,最明显地体现在他对一位德国工人哲学家狄慈根的援引上,他引用后者的话说:“哲学教授是‘高谈‘理想财富’、用生造的唯心主义来愚弄人民的有学位的奴仆’”。但同时他又引用说:“哲学是人们为了获得关于正确道路的知识必然要走过的错误道路。为了循着正确道路前进而不致被任何宗教的和哲学的谬论所迷惑,必须研究错误道路中的错误道路,即研究哲学。” [5]
用我们的话说,这位工人哲学家和列宁的意思是,哲学就是个大坑,别以为它是阳光大道;但这个坑就堵在我们每个人面前,谁都绕不过去。所以为了顺利通过这个坑,走上阳光大道,就要好好研究它。
但是为什么哲学是错误道路中的错误道路,而且人人都绕不过去呢?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就要引入另一个命题,葛兰西的命题:人人都是哲学家。
二、人人都是哲学家
葛兰西的命题“人人都是哲学家”,同我国毛泽东时代工农兵学哲学、用哲学运动中所隐含的“人人都是哲学家”的理念不一样,因为后者关注的是打破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分工,让以往只有少数知识分子才能搞的哲学,成为劳动人民也可以企及的理论活动。在它背后,是一种让劳动者掌握哲学,从而在更大范围内,让劳动者成为自己主人的积极理想。
但葛兰西所说的“人人都是哲学家”,首先是一个消极的、批判性的命题。
根据阿尔都塞的阐释,人人都是哲学家,是因为人人都生活在意识形态中,更确切地说,生活在充满哲学散落物的意识形态中。所以虽然并非人人都掌握了哲学家的哲学,但人人都有一套作为常识的哲学,这套作为常识的哲学,包含着大量过往哲学的残渣碎片,包括一些哲学范畴、哲学提法和哲学论点:哲学范畴比如“上帝、灵魂、时间、空间、物质、精神、主体、自我、真理、意义、自由、人性”,等等;哲学提法比如“人的本质”“自由意志”“看不见的手”“向死而生”“三权分立”“社会契约”,等等;哲学论点比如“国家是守夜人”、“他人即地狱”、“存在即虚无”、“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等等。
所以,说人人都是哲学家,是说人人都会通过一些哲学范畴来思考,都会直接或间接地接受一些零碎的哲学提法和哲学论点,从而人人都有一套自发哲学,他们通过这套自发哲学来观察、表述、认识和思考世界,并以此为指导来作出行动。但这种自发哲学的要素,其实并不是从这些个人的意识中“自主”产生的,而是从周围的文化环境中盲目地接受而来的:或者是从父母或家人那里接受的,或者是从课堂上或随便什么学者那里道听途说的,或者是从不加批判、毫无系统地阅读的哲学著作中接受的,还可能是从形形色色的文学作品乃至电影、电视剧中捡来的。用阿尔都塞的说法,归根到底是由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通过一种借助于哲学家的哲学而得到塑造的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反复灌输”的。人们就这样成了哲学家,这正应了马克思的那句话:“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他们这样做了。”
所以虽然从哲学家的哲学的意义上来说,并非人人都自觉地是哲学家,但人们至少通过由哲学精心加工过的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被强加了一些作为哲学“边角料”的哲学,并由此形成了一种自发的、不融贯的世界观。
所以葛兰西的“人人都是哲学家”这个命题,包含的是对“自发性”的批判。它意味着,无论我们认为自己有没有搞哲学,无论我们对哲学持什么态度,我们都绕不开哲学,因为人是意识形态的动物,只能在意识形态中生存和行动,而构成意识形态的核心概念、范畴和观念,都是由哲学提供的。所以无论自觉与否,我们都是过往哲学残渣的消费者,如果不想当哲学的俘虏,就必须对哲学有一个更自觉、更清醒的认识,对自己的自发哲学进行清理和批判。
这还意味着,从实践的角度说,我们没有办法通过贬低甚至辱骂哲学来摆脱哲学,因为正如恩格斯早就说过的那样:“对哲学家辱骂得最厉害的人,往往会成为最蹩脚的哲学家的最蹩脚的庸俗残渣的奴隶”。事实上,马克思也是对自己在其中得以成长的哲学进行了批判之后,才从中挣脱出来的。
所以,重要的不是马克思最后的反-哲学态度,也不是他关于在人文科学的基础领域也就是历史领域终结哲学的宣言,而是他抵达这一点所走过的道路。马克思恰恰是在自己青年时期的哲学著作中,不断挣脱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哲学影响,才最终达到了自己思想的成熟状态。马克思的道路告诉我们,不把自己从前的哲学信仰清算一番,就难以在科学上和政治上找到正确道路。
但事情还不仅于此,因为阿尔都塞发现,人们为摆脱哲学所做的努力,是历史上所有伟大哲学家都做过的努力。例如“柏拉图力图清算一种哲学,诡辩派哲学,主观论哲学,在他看来,后者是他时代的威胁;笛卡尔力图摆脱他所谓的虚假的形而上学,经院形而上学;康德发展了整个一套对形而上学的批判,等等”。所以,几乎所有伟大的哲学家都已经是反-哲学家。但悖论的是,就在那些伟大的哲学家力图摆脱哲学时,为了摆脱哲学,他也要创立一种新哲学。这似乎成了哲学跳不出的怪圈。正因为置身于这种哲学本身的传统中,人们才会自发地把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那句话读作清算旧哲学、创立新哲学的宣言。
阿尔都塞和正统马克思主义者不同的地方在于,他认为,马克思在摆脱旧哲学的同时,并没有创立一种新哲学。马克思创立的是一门新科学,历史科学,从而为一种关于哲学的非哲学理论奠定了基础,并由此开启了一种新的哲学实践。关于这一点,我们后面再讲。
无论如何,从自发哲学的角度,确实人人都是哲学家。但为了摆脱我们都身陷其中的自发哲学,从而摆脱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就应该遵循马克思走过的道路,对自己从前的哲学信仰进行清算,也就是自觉地、系统地搞一下哲学。
这就引出另一个问题:人人都能搞哲学吗?
但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还需要先回答一个问题:哲学究竟是什么?
三、哲学是什么?
关于哲学是什么,不同的哲学家会给出不同的回答:哲学是爱智慧,是对真理的探究,是科学的科学;哲学研究存在之为存在,是对世界本原问题的探讨;哲学是对好的生活和人生意义的追问,是对终极问题的探寻;哲学研究一切、研究世界整体,等等。
应该承认,这些回答包含了部分对哲学的认识,但它们更多地包含着哲学的自我期许或自我奢望,因为这些回答都只是哲学家的自我意识,也就是哲学对自己的看法。但正如我们判断一个人不能以他对自己的看法为根据一样,我们认识哲学,也不能以哲学对自己的看法为根据。也就是说,我们不能用哲学的自我意识代替对哲学的客观认识。
要真正认识哲学,了解哲学的存在条件,搞清楚哲学的真实性质和功能,就必须跳出哲学,必须有一套关于哲学的非哲学理论。
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就为这种理论奠定了基础,而他的《论再生产》所属的那套著作的最终目标,就是要通过完善马克思的历史科学,来提供一套完整的关于哲学的非哲学理论,为哲学下一个科学的定义。在我看来,通过《论再生产》和《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差不多完成了这个目标。
这套理论说起来其实很简单:我们都知道马克思的比喻,每一种社会形态都由下层建筑和上层建筑构成。阿尔都塞在《论再生产》中把马克思的这个地形学比喻变得更理论化了,并且把它从一种静态的机械论结构,变成了一种动态的辩证过程。具体说来就是:每一个独特的社会形态,都有自己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现有生产力在现有生产关系的制约下发挥作用。这种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统一,构成一个社会的下层建筑。在这个基础上,有一套以国家为中心,由法、国家和意识形态构成的上层建筑。上层建筑中的法或者法权的存在,是为了保障生产关系,从而保障生产的正常进行。国家则由镇压性国家机器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构成(镇压性国家机器有法院、警察、军队等等;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有出版机器、传播机器、家庭-学校等等),这两种国家机器的作用,是在保障法的运行,保障生产的正常进行的同时,保障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在这一套系统的作用下,一个社会就能不断地在生产的同时进行自我再生产,这样它就能持续不断地存在下去。
那么在这套社会形态结构中,哲学处于什么位置,发挥什么功能呢?哲学显然是上层建筑的一部分,属于意识形态。所以“如果没有对意识形态的清晰认识,就不可能建立起一种关于哲学的理论”[6]。阿尔都塞《论再生产》的最大贡献,就是从“再生产”的观点出发,考察了以国家为中心的上层建筑,讲清了上层建筑和下层建筑的关系,完善了马克思的社会形态理论即历史科学,并在这个过程中,提出了一套有内在联系的国家理论、法权理论和意识形态理论。其中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尤其为我们提供了关于哲学的性质和功能的科学认识。
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是阿尔都塞对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独创性贡献,它和镇压性国家机器的区别,就在于它首要地不是通过暴力而是通过意识形态发挥功能。它的作用,就是通过各种实践和仪式生产出,并通过文化、传播、学校等机器向人们灌输一整套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使他们自动地承认既定的社会关系,自动地遵守既有的行为规范,从而保障现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
什么是意识形态呢?阿尔都塞说,“意识形态是个人与其实在生存条件的想象关系的‘表述’”。这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条件,但他不可能像上帝一样从外部客观地看见自己与自己实在生存条件的关系,因为他永远置身于其中,所以他只能想象这种关系,并且根据这种想象去行动。而由于他的行动本身又会改变他的实在生存条件,所以他的生存条件从一开始就和这种想象有一种复杂的相互生成关系。但这里更重要的是,每一个人,从他一出生开始,就注定要生活在先于他而存在的意识形态中,所以他对自己与自己实在生存条件的想象关系的“表述”,归根到底要以各种既有的“表述”为前提。
就普通人来说,至少每个人都要使用语言或符号,而语言作为历史和社会的产物,总是先于任何具体个人而存在的,它们作为表述的工具或原初的表述,构成我们感知、描述、认识和思考这个世界的前提。所有语言中都有一些重要的概念和范畴,它们在历史中经过哲学家的精心加工、反复使用,都带上了特定的色彩和意义。
所以,意识形态是一套表述体系,说每个人都生活在意识形态中,就是说每个人都生活在种种表述中,他们只能通过这套中介来感知、描述、认识和思考世界,并根据它来行动。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所做的,就是把一套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灌输给每个人,把他们从个体唤问为主体(sujet),变成自动服从的臣民(sujet),从而保障生产关系的再生产,保障一个社会的持续存在。而哲学就是意识形态的理论小分队,是一切意识形态最核心的概念、范畴和论点的理论实验室。用《黑客帝国》中的话说,哲学就是意识形态在理论上的Matrix。
从这种关于哲学的非哲学理论出发,我们首先发现的是哲学通过意识形态同政治之间的关系。亚里士多德说人天生是政治的动物,卡西尔说人天生是符号的动物,归根到底,实际上都无非证明了阿尔都塞的命题:人天生是意识形态的动物。
任何意识形态都有一些从哲学中借来的核心概念、范畴和论点,或更确切地说,这些概念、范畴和论点是哲学根据意识形态斗争的需要,精心制订出来的。因为每一个社会形态中占统治地位的阶级,为了自身的意识形态统一,同时也为了更好地对其他阶级进行统治,总要在政治的和经济的斗争之外,辅之以意识形态斗争,以便建立自己的意识形态领导权,获得其他阶级的认同,最终维持自己建立的政治秩序。
但是,有统治阶级,就有被统治阶级;有统治阶级的斗争,就有被统治阶级的斗争。这样一来,哲学本身就因意识形态斗争而变成了一个战场。当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说形而上学成了一个战场时,他就承认了这个历史事实;而当他自称要建立“理性的法庭”,平息一切争端,给哲学带来永久和平时,他也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在这个战场上继续战斗——为新兴的资产阶级争夺意识形态领导权而战斗。所以当有人误解了《纯粹理性批判》时,他会忍不住自己跳出来透露真相说,他这本书实际上是“形而上学造反派的书”[7]。
正是基于上述理论,阿尔都塞最后给哲学下的定义是:“哲学归根到底是理论中的阶级斗争”。
这种斗争最终会在政治立场上把哲学家划分成两大阵营:他们要么想尽办法去维护现有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从而为既定的秩序辩护;要么动用一切手段去批判现有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从而动摇既定的秩序。当然,哲学是通过非常迂回的方式发挥这种功能的,以至于人们有时候看不出来,而且哲学家通常会否认这一点。但只要我们把那些伟大哲学家的哲学著作,同他们时代的意识形态斗争联系起来,就能把这一点看得一清二楚。
这种斗争同时也会在理论倾向上把哲学家划分成两大阵营:唯物主义阵营和唯心主义阵营。这个说法最初来自恩格斯和列宁,但阿尔都塞对此做了自己的阐释和提升。所以这里所说的唯物主义,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唯物主义,而是他说的真正的唯物主义,因为在阿尔都塞看来,传统意义上的唯物主义,往往是唯心主义的变种。他还认为,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阵地经常纠缠交织在一起,也就是说,唯物主义哲学总会多少包含些唯心主义要素,唯心主义哲学也总会多少包含些唯物主义要素。因为哲学战争虽然发生在观念中,但也像真实的战争一样,有渗透和反渗透,有迂回包抄,乔装改扮,化敌为友,乃至各种阴谋诡计。所以哲学战场上形成对峙的这两种倾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种哲学中以纯粹的状态得到实现”[8]。但它们在总体倾向上的对立,最终会变成政治立场上的对立,因为哲学的最终目标是意识形态领导权:不是组织、巩固和捍卫这个领导权,就是同这个领导权进行斗争。
上面说的是哲学的性质和功能,涉及它同政治的关系。但要认识哲学,不能只考虑哲学同政治的关系,还要考虑哲学同科学的关系。阿尔都塞对哲学同科学的复杂关系有非常详细的论述,我这里只简单地提几点:
第一,哲学不是科学,因为在一门科学有一个限定的对象的意义上,哲学没有对象。即使历史上某个时期,哲学的某个部分,专注于某个限定的对象,这个部分也迟早有一天会从哲学中分离出来,变成一门独立的科学。物理学、生物学等等,就是这样从所谓的自然哲学中独立出来的。
第二,因为哲学没有一个限定的对象,不是科学,所以哲学不会像科学那样提出难题,也不会像科学那样发现难题的解决办法,也就是说,哲学不会生产科学认识那样的认识。同样,因为不存在科学实验那样的哲学实验,所以在哲学中也不存在可以接受实验性验证的假设。
第三,哲学虽然没有科学对象那样的客观对象,但它会虚构一些对象,围绕那些对象重复提出并回答一些相同的哲学问题。但无论是它的问题还是回答,都不是客观认识。相比科学命题,哲学论点都是独断的命题,没有真假之分,但哲学论点会对一切社会实践产生校正作用或干预效果,所以有对错之别,也就是说,要么把实践引向正确的道路,要么把实践引向错误的道路。
最后,尽管哲学不是科学,哲学论点都是独断的命题,但哲学会借用科学的形式,会用抽象的范畴进行证明性的推理。它还会在内容上把科学知识纳入自己的体系,对它们进行盘剥利用。同时,尽管哲学没有对象,但它会声称自己研究一切,研究世界整体,从而无所不包。哲学通常就这样,把自己打扮成科学的科学、真理的真理,声称自己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东西,而且知道别人所知道的东西的真正意义,等等。但这一切,只不过是哲学在观念领域夺取最高权力的方式,为的是在观念中建立自己的秩序,以便从理论上迂回地支援某种意识形态。
这就是阿尔都塞通过关于哲学的非哲学理论,为我们提供的对哲学的认识:哲学并不是关于某个对象的客观认识体系,而是一种没有对象、只有目标和赌注的斗争,在整个社会结构中,它属于上层建筑领域,是意识形态的理论小分队。哲学斗争的目标是意识形态领导权;哲学斗争的赌注,是一切社会实践,首要的是科学实践和政治实践。总之,“哲学归根到底是理论中的阶级斗争”。
这种观点肯定会遭到某些哲学家的反对,这一点都不奇怪。正如统治阶级总会否认自己的统治一样,同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有共谋关系的哲学,一般也会否认自己是意识形态的理论小分队,从而否认自己归根到底是在搞政治。
四、人人都能搞哲学吗?
但认识了哲学,并不因此就可以取消哲学,就像通过物理学认识了重力规律,并不能因此就取消重力一样。
哲学依然会存在,并且依然会作为意识形态的理论小分队,发挥自己的客观功能,也就是对一切社会实践,首先是对科学实践和政治实践产生干预效果。所以,为了不被哲学带到坑里,在对哲学有了清醒的认识之后,我们还需要学会自己搞哲学,也就是学会在理论中进行战斗。
这就回到了我们一开始的问题,人人都能搞哲学吗?答案是明摆着的:哲学不是职业哲学家的专利,没有谁是天生的哲学家。相反,在搞清楚了哲学的性质和功能之后,人人都应该从自发的哲学家成为自觉的哲学家。
但要真正搞哲学,也需要一些准备。要成为自觉的哲学家,就需要学习哲学史:不是把它当作科学史那样的知识发展史来学,而是把它当作理论中的斗争史来学,也就是一方面学习唯心主义哲学的各种高超的假动作和骗人手法,为自己获得一种理论上的免疫力,从而对受到这种哲学支援的意识形态保持警惕;另一方面,学习那些伟大的唯物主义哲学家的战略战术,从而有意识地进行新的哲学实践,为科学研究和政治斗争开辟正确道路。哲学是个战场,哲学史类似于一场漫长的战争史,为了自己的目标和赌注,哲学家们在这场持续千年的理论战争中总是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异常严肃,甚至连一个逗号也不放过,所以在学习哲学史的过程中,我们的理论思维自然就会像恩格斯所说的那样,得到训练和培养。
但为了真正“理解”而不仅仅是“了解”具体的哲学,除了要把哲学史当作理论斗争史来学习,还需要耐心细致地阅读哲学家的哲学著作,因为正是哲学家的著作包含着所谓的哲学。而为了“理解”那些著作的真正意义,在阅读时,我们还需要尽力做到以下两点:
第一,要把哲学家的哲学概念、范畴和论点放到他的整个哲学体系中去理解,因为孤零零的概念、范畴和论点没有确定的意义,它们的意义是由它们在一定的哲学体系中同其他概念、范畴和论点的关系所确定的,也就是说,每一个概念、范畴和论点的意义,都是由那个哲学体系分配给它的角色赋予的。所以哪怕是同一个范畴,同一个论点,在不同的哲学家那里也有不同的意义。比如斯宾诺莎的上帝与阿奎那的上帝不是一回事,康德的主体与阿尔都塞的主体也不是一回事,尼采所说的虚无主义也不同于其他哲学家所说的虚无主义,等等。
第二,要把哲学家提出的哲学问题和他作出的回答,同他所处的时代联系起来,根据他所面临的时代难题去理解他的问题和回答。因为哲学家的哲学问题本身,也是对他的时代难题的一种回应。无论是他的哲学问题,还是他提供的回答,都受制于他的时代的理论形势和政治形势。所以不同的哲学家有不同的难题性,在不同的哲学家那里,哪怕相同的哲学问题也有不同的意义,哪怕相同的回答也会指向不同的目标。
比如同样追问“存在”问题,海德格尔就完全不同于希腊哲学家。因为他面临的时代难题是:在技术世界和大众时代,归根到底,在资本主义陷入危机的时代,如何为欧洲找到一条既不同于美国,又不同于苏联的道路。用他自己的话说,欧洲遇到来自俄国和美国的两面夹击,后“两者都对那无羁狂奔的技术和那肆无忌惮的庸民大众组织有着同样的绝望式的迷狂。”[9]正因为海德格尔认为德意志这个具有形而上学特质的民族,可以在这个事关欧洲或西方命运的问题上作出自己的决断,所以他才会不断追问“存在”的意义,为的是在俄国和美国之外另起开端,重新给世界和历史“确定方向”。这只是一个简单的例子,提醒我们哲学并不是远离现实、与政治无关的个人沉思。
总之,只有在阅读哲学家的著作时做到以上两点,我们才能理解一位哲学家的哲学的真实内容,而不是被它的词句所误导,被它的自我意识所迷惑。这当然需要耐心。耐心本身也是一种哲学美德。
但如果前面关于哲学的性质和功能的理论都是正确的,那么要学会真正搞哲学,关键就还不在于学习哲学史和阅读哲学著作,因为哲学著作也只是一些书本,如果对于书本中的东西没有具体的实践经验,无论怎么学,也可能抓不住它们的真正意义,反而可能陷入到书本抽象世界的封闭圈子里,再也爬不出来。我们前面说过,哲学没有对象,不是科学,并不会生产认识,哲学书本中也没有独立存在的可供人们采摘的智慧果,相反,读哲学书读傻了的人我们见得太多了。
如果哲学归根到底是理论中的阶级斗争,那么为了获得具体的经验,就必须在斗争中去学习,必须先在现实中采取一个立场。因为任何哲学家在构造自己的哲学时,也总是先在理论中,但归根到底是先在现实中占据了一个立场,他的哲学论点归根到底也只有从那个立场出发才能够提出来。正如阿尔都塞所说:“哲学并不像密纳发的猫头鹰对众神和众生现形那样,会在这个世界上自行出现。仅仅就它占据一个立场而言,它才是存在的。”[10]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哲学不是从书本中学来的,也不是教出来的,不是通过书本,也不是通过导师教出来的,而是从实践中学到的。前提是要对我们自己的实践条件有反思,对支配着我们实践的种种抽象关系有反思,对统治着这个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本身有反思,说到底,就是要对我们身处其中的社会形态,对我们自己的时代有一个客观的认识。这就要求我们去学习由马克思所创立的历史科学,也就是关于社会形态及其变化的科学,归根到底,就是关于阶级斗争的条件和规律的科学,因为“迄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11]。
总之,为了学习哲学,我们当然应该利用书本,但要真正学会自己搞哲学,而不是变成哲学呆子,就必须在实践中,在各种实践中,首先是在阶级斗争实践中去学习哲学。毛泽东晚年曾献身说法教导青年:“有阶级斗争才有哲学[……]搞哲学的人以为第一是哲学。不对,第一是阶级斗争。压迫者压迫被压迫者,被压迫者要反抗,找出路,才去找哲学。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现在可以得出结论说,无论从资格上,还是从可能性上,毫无疑问,人人都能搞哲学。但要真正搞哲学,而不是被哲学搞,从而归根到底不在精神上被统治阶级愚弄和奴役,就首先要获得政治上的觉悟。因为对于被剥削者、被压迫者来说,之所以要搞哲学,不是为了成为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家,也不是为了把哲学当装饰品来炫耀,更不是为了把哲学当逃避现实的精神安慰剂,而是为了把自己、把人们从阶级统治中解放出来。无产阶级搞哲学,就是要根据前面关于哲学的非哲学理论揭示出来的哲学的真实性质,努力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
这就涉及到我们最后一个问题: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意味着什么?
五、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
如果前面所说的一切都站得住脚,那么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首先就意味着拒绝承认存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因为马克思主义在哲学中带来的革命,不在于创立一种新哲学,而在于以历史科学为基础,开启一种新的哲学实践,也就是如其所是地根据哲学的真实性质和机制,自觉地站到无产阶级的阶级立场上来,把哲学改造成革命的理论武器,为创造一个新世界而斗争。
阿尔都塞的这个提法,“不存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只存在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实践”,初看起来似乎骇人惊闻,但其实列宁早就说过同样意思的话,他说“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就是唯物主义”[12]。这句话实际上就等于说,不存在一门独立形态的所谓“马克思主义哲学”,因为“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只不过是“唯物主义”!但我们知道,“唯物主义”并不是一种新哲学,而是哲学中的一种倾向、一种理论立场,它从哲学存在那一天开始就与唯心主义相对立。
列宁的话再明确不过地承认了,马克思并没有创立属于自己的哲学,而只是“加深和发展了哲学唯物主义,而且把它贯彻到底”。当列宁说“马克思的哲学是完备的哲学唯物主义”[13]时,他说的无非是马克思在一切领域最彻底地贯彻了唯物主义。“马克思的哲学”,更确切地说,马克思的哲学实践,就在于高度自觉地在理论上坚持唯物主义,在政治上坚持无产阶级立场。所谓研究错误道路中的错误道路,指的就是认清哲学的性质,研究哲学史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两种倾向的斗争,从这种不断重复的斗争中找到经验,学会随时随地与唯心主义划清界限,为科学实践和政治斗争开辟正确道路(在哲学中,重要的是不断地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间,在科学和意识形态之间划清界)。现在我们可以说,马克思和列宁讽刺哲学甚至辱骂哲学,并不是一般性地讽刺哲学,而是讽刺一直以来占统治地位的哲学,即唯心主义哲学。他们自己依然在哲学中,他们一直站在唯物主义哲学一边同唯心主义战斗。
同样,如果我们认真对待恩格斯关于哲学所说的话,也会得出不存在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个结论。恩格斯说,马克思的“历史观结束了历史领域内的哲学,正如辩证的自然观使一切自然哲学都成为不必要的和不可能的一样。现在无论在哪一个领域,都不再是从头脑中想出联系,而是从事实中发现联系了。这样,对于已经从自然界和历史中被驱逐出去的哲学来说,要是还留下什么的话,那就只留下一个纯粹思想的领域:关于思维过程本身的规律的学说,即逻辑和辩证法。”[14]
恩格斯从自然和历史中驱逐了哲学,只给哲学留下一个纯粹思想的领域,即逻辑和辩证法。但一方面,逻辑学今天已经成了一门独立的学科;另一方面,辩证法实际上并不是关于思维过程本身的规律的学说,而是一种关于世界是一个无终结过程(从而是一个无起源、无方向、无目的、无意义的过程)的观念,并且这个观念本身也无非是那个无终结过程的反映。[15]所以如果马克思之后的哲学如恩格斯所说,只剩下这两个领域,那实际上就意味着只有逻辑学和关于无终结的过程的世界观而已,也就是不存在马克思主义哲学。
当然,在阿尔都塞看来,说不存在马克思主义哲学,还因为从历史上看,除了极少数例外,无论是古代的、中世纪的还是资产阶级的哲学,都要求一种特殊的存在形式即体系性,这种体系性是为了支持对种种范畴进行统一,从而帮助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实现统一。但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总是与国家和国家权力联系在一起的,所以这就意味着国家与剥削阶级、统治阶级的哲学的体系性之间,存在着密切关系。这反过来意味着,对于被剥削、被统治阶级来说,典范的哲学,也就是体系性的哲学,代表了一种意识形态陷阱。如果无产阶级模仿资产阶级,也去生产一种体系性的哲学,那它就会处于危险中。因为无产阶级最终要消灭阶级,从而消灭国家,所以哪怕无产阶级在革命之后掌握了政权,他们面临的任务也是打碎资产阶级国家机器,然后促使国家走向消亡。在这种远景中,创立一种体系性的哲学也是不合适的,因为这种哲学只会以自己的方式强化国家。所以正如无产阶级要建立的是“非国家”的国家一样,哲学中的马克思主义者,也要从事一种“非哲学”的哲学,也就是对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和作为它的理论基础的哲学进行不断的批判[16]。
就今天来说,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不是要把哲学当“哲学”来搞,也不是要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去创立一套马克思主义的哲学体系;而是要去从事一种新的哲学实践,创造一种新的哲学干预形式,加速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领导权的终结。因为在今天,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就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作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理论基础的那些哲学概念、范畴和论点,依然统治着几乎所有人文学科领域,并多多少少成了我们每个人自发哲学的组成部分,使我们自动臣服于统治着我们的资本主义秩序。
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从消极的、个人的角度,就是从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中挣脱出来,使自己不受统治阶级的精神愚弄。从积极的、阶级的角度,就是自觉站到无产阶级一边,与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作斗争,耐心攻克每一个作为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理论堡垒的哲学阵地,为无产阶级夺取意识形态领导权。葛兰西在谈到领导权斗争时曾告诫我们,意识形态斗争,要采取和军事斗争不同的战术,他认为,在军事斗争中,先从敌人抵抗力最弱的地方进攻,消灭弱小的辅助部队,然后再集中最大兵力,攻击敌人最强的部位,这可能是正确的战术……但在意识形态战线,打败那些弱小的辅助部队和摇旗呐喊之辈,几乎谈不上什么重要性。在这条战线上,必须和最杰出的对手交锋。[17]
对于无产阶级有机知识分子来说,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就是要在意识形态战线上与最杰出的对手战斗,去攻击它最强的部位,即一切保障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哲学。这是一场持久的阵地战,需要无限的耐心和智慧,但为了获得最终的胜利,也为了保卫已经取得的部分成果,这种理论战斗是必不可少的,尽管它只是一场更大的战斗的一部分。
结束语
以上就是根据阿尔都塞的理论,得出的对哲学相关问题的看法,我这里讲得比较简单,所以有些论断可能会显得有点粗暴。比如有人可能会说,哲学是意识形态的理论形式,从而归根到底与政治斗争有关,这对西方政治哲学比如斯特劳斯派来说,是显而易见的,对中国传统哲学来说也容易理解。但西方哲学最核心的组成部分是认识论和存在论(或本体论),分别探讨真理问题和存在问题、世界的本原问题,似乎都是超出政治的普遍性问题,它们又怎么能归入政治斗争呢?
对于这些朋友,我尤其要推荐《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因为这部著作的重点就是要在认识论、存在论问题上贯彻上述理论。阿尔都塞在这部著作中进行了一场惊人的理论冒险,论证了“认识论无非是一种声称能解释什么是真理的哲学理论”,但“真理”问题其实是哲学为了掩人耳目而做出的一个假动作,它假装自己为科学知识作出了保证,掌握着“真理”的最终审判权,但这只是为了对它自己所说的一切作出保证,包括对它所要维持(或重新建立)的知识秩序、世界秩序作出保证。所以哲学借“真理”范畴对认识论问题作出的讨论,是它对科学知识进行盘剥利用的一种形式,归根到底是披着对“真理”进行研究的伪装而进行的理论中的阶级斗争。
同样,阿尔都塞还论证了“存在”范畴只是一个哲学的“拨浪鼓”(骗小孩子玩的“拨浪鼓”),存在论自称要为一切奠基,但实际上是在通过讨论“存在之为存在”,为现实世界确立某种秩序和方向;哲学家对世界本原问题的探讨,也都通向某种目的论,所以归根到底是在拐弯抹角地为自己也为他人确定方向,因而指向某种政治目标。阿尔都塞还借助于伊壁鸠鲁、斯宾诺莎等伟大唯物主义哲学家的思考和“没有主体的过程”这个唯物主义范畴,消解了哲学围绕认识论和存在论提出来的那些假问题,把它们揭露为一场彻头彻尾的理论欺骗——尽管这种欺骗努力也给我们提供了理论思考的经验。
《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开篇,阿尔都塞虚构了一个所有哲学家在一起交流哲学的场景,轮到列宁说话时,他讲了一个故事。说是在西伯利亚黑草原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住着一群穷苦人,在一个漫漫冬夜,一个叫安东的老人,被门外的反复拍打声惊醒。打开门一看,发现外面是一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格鲁乔,后者很生气地说:“快来看!快来看啊!”。安东跟他来到一棵橡树前,橡树上栓了一头驴。格鲁乔说,“看看那些混蛋对我做了什么!他们把我的橡树拴到一头驴身上了!可我没办法解开我的橡树啊!”这时老人安东一言不发,走到橡树边,把驴解开了,对格鲁乔说:“傻瓜,这又不复杂。要解开的是驴,不是你的橡树。”列宁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其他哲学家都在徒劳地思索列宁究竟想说什么。这时一个“外邦人”说:“这个故事我喜欢,在我看来,有时候要解决一个难题,就要懂得改变难题的提法,不是吗?我呢,是个外邦人,所以我完全可以跟你们说:在你们西方哲学中,有一些奇怪的成规,我并不认可,但你们却视之为理所当然。而他们呢,他们改变了难题的提法……”
在这部著作中,阿尔都塞就像听完列宁故事的外邦人那样,也改变了难题的提法,就像安东把驴子从橡树上解开那样,把作为西方哲学成规的认识论、存在论问题解开了。
关于这些问题的详细论述,当然也就包括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的异同问题,以后有机会我到观视频再来谈一谈,今天就先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参考文献
[1]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262页。
[2]马塞罗·穆斯托《马克思的晚年岁月》,刘同舫、谢静译,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159-160页。
[3]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2页。
[4]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5页。
[5]列宁《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60页。
[6]阿尔都塞《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PUF,2015年,第285页。
[7]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庞景仁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75页。
[8]参见阿尔都塞《自我批评材料》,《自我批评论文集》,杜章智、沈起予译,前引,第162-163页。译文有修改。
[9]参见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王庆节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44-46页。译文有修改。
[10]阿尔都塞《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容易吗?》,《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陈越编,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73页。
[11]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7页。可加一句:阶级斗争是历史的火车头。
[12]列宁《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列宁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第310页。
[13]同上,第311页。
[14]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4页。
[15]同上,第9页。
[16]参见阿尔都塞《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吴子枫译,北京出版社,2022年,第304-306页。
[17]参见葛兰西《评布哈林对马克思主义的通俗介绍》(即对《通俗教材》一书的批评),载《“西方马克思主义”译文集》,杨树等选译,张峰编校,葛力校订,中央党校科研办公室发行,1986年11月,第138-139页。译文有修改。
供稿:吴子枫;来源:酒井资讯微信号
1、本文只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站观点,仅供大家学习参考;
2、本站属于非营利性网站,如涉及版权和名誉问题,请及时与本站联系,我们将及时做相应处理;
3、欢迎各位网友光临阅览,文明上网,依法守规,IP可查。
作者 相关信息
内容 相关信息
如何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推介阿尔都塞《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
2024-12-18• 昆仑专题 •
• 高端精神 •
• 新征程 新任务 新前景 •
• 习近平治国理政 理论与实践 •
• 国策建言 •
• 国资国企改革 •
• 雄安新区建设 •
• 党要管党 从严治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