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斯坦伯格(James Steinberg)
2018年11月20日
北京语言大学逸夫报告厅
(根据录音整理)
【编者按】11月19日,美国前常务副国务卿詹姆斯•斯坦伯格,受邀在北京语言大学做了题为“中美关系的机遇和挑战”的学术演讲。
作为一个在政府工作的分析师,我曾经在不同的部门工作,但是我认为自己最荣幸和最快乐的职业是教师,很高兴今天能来北京语言大学演讲, 并授予我荣誉教授,谢谢你们给予我这个殊荣。
我今天首先是以一个政府分析师的角度向你们做演讲,你们会听到我作为长期从事中美关系政策制定者,认为的中美关系重要的方面。同时,我还从一个教授和作家的角度,对中美关系的一些问题进行阐述。所以,今天各位同学将听到我以两种角度的声音和评论。
在首次来中国25周年纪念之际回来,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场合。我于1994年第一次来到中国,我当时任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司司长。这可以作为我今天话题的起点。当时美国总统克林顿刚就任一年,中美关系由于大选等原因经历了很艰难的时期。在经历了一系列的苦难之后,时任国务卿克里斯托夫希望能够稳固中美关系,铺平今后道路,这也正是我访问的原因。客观地说,1994年我首访之后,中美关系见证了一段长期友好,政府和民间互动频繁。其中包括留学生数量的大幅增长,首先是从中国去美国的留学生,也在某种程度上包括美国来中国的留学生。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一直认为中美关系将有广阔光明的未来,但是在25周年之际,我发现这个光明的未来变得渺茫了,中美关系面临一系列的问题和挑战。我们发现中美关系面临一个巨大的问号,而中美关系的未来面临一个更大的问号。
我们看不到中美关系的政策进步和改善,我们看到了中美关系面临全方位的困难,下一步方向也十分不明确。所以,我今天要讲我们如何开启这条道路,为什么我们一度相信中美建设性伙伴关系的美好未来和广阔前景,为什么现在中美关系面临巨大的疑问和不确定性,以及为什么我们能在这个道路上前进这么久,而在最近却踉踉跄跄。
我们如何建立外交关系的故事已经广为流传。中美良性关系面临巨大的困难,我们既需要面临不同国情的问题,也要解决国际环境的问题。在上世纪70年代,中美往来增多,原因基于双方都相信,我们有互惠互利的广阔机遇和条件,任何一方的成功都会使对方收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像我的中国朋友喜欢说的那样,我们都认为中美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中美互相依赖,推进彼此的繁荣。这个双赢关系既是基于两国的发展阶段,也是基于世界的大环境,也就是日益增长的全球化。长期以来,中美实现了利益的共存,中国也没有必要挑战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当时,没人认为中国的崛起会是对美国的威胁。
但中美接触的一个重大前提是,这种接触对双方都是有利可图的。其中一个国家的成功,对另一个国家也是有利的。这也就是常说的“双赢”关系。这是中美长期以来能实现合作的基石。
最近几年中美之间有更多的矛盾和差异,包括政治体制、人权、印太、台湾等等,中美关系未来的发展有了更大的不确定性。我们不否认中美之间存在一系列的问题,但我们都认为应该好好管控我们之间的矛盾,因为合作是对双方有利的。但近期事态发生了变化,我们开始怀疑中美之间的“互惠”和“共赢”关系,人们也给中美关系未来打上了一个很大的问号。
为什么中美关系发生了变化?为什么出现了不确定性?主要有以下五个原因:
第一,美国认为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中国的政治制度会相应发生变化。尽管中国改革开放取得了重大的成就,人民生活水平显著提高,但是政治制度并没有发生变化,这让美国非常失望。这迫使我们重新思考对华政策,以及如何看待中国的成功。
第二,国际关系的学生可能会了解, 从现实主义的理论出发,“共赢”完全是错误的,它并不是国际关系的常态。这就是所谓的“大国政治的悲剧”。没有两个国家会真正实现“共赢”,一国成功,一国就会失败,国际关系是某种形式的零和博弈。
第三,守成大国和新兴大国之间的修昔底德陷阱,艾力森对此有比较细致的研究。随着大国实力的接近,新兴大国必然要去挑战和改变这个体系。因此,我们对中国的崛起,和改革开放并不抱有那么积极的态度。
第四,中美之间的意识形态差异,存在意识形态斗争。这制造了中美两个社会之间的紧张状态。美国的国家安全战略将中国和俄罗斯视作对美国政治影响力的威胁,尤其是在价值体系领域。
第五,在全球化的发展过程中,有赢家也有输家。目前的国际体系已经不是一个“双赢”的体系。
以上这些观点,都对中美继续维持合作抱有十分消极的态度,促进了中美不可避免地成为竞争者。
我现在要从中国的角度分析,虽然可能权威性和准确性差了一些,为什么当前的国际体系无法实现“共赢”了?为什么中美关系出现了波折、不确定性和质疑?
第一,很多美国学者认为,对华政策的目标应该转变为“遏制中国”(contain China),让中国衰弱,并阻止中国的挑战。美国无法忍受出现一个实力相当的竞争者,美国希望继续维持在国际体系中的霸权地位。
第二,中国国内出现对“中国模式”的讨论,认为这个对中国适用的经验,也可以推广到其他国家身上。这挑战了美国主导的自由民主的发展模式。中国认为他们所设想的国际体系会比美国主导的更加稳定与和平,最常用的就是郑和下西洋的案例,当时的中国有实力,但是仍然采用了和平手段对待他人。
以上的两种观点,都强化了双方的一种信念,也就是说:即使没有你,我也可以实现成功;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变得更加成功。在这样的理念支撑下,就出现了所谓的“脱钩”构想,中国的成功不再需要美国,美国的成功也不再需要中国。这是一个重大的改变,是对中美关系性质基本假设的改变。
如果任何一方确信,我的成功和发展与你无关,那么双方的妥协将变得非常困难,因为已经没有必要去管控双方的关系,比如在台湾、朝核、南海等问题上。
如果中美拒绝妥协、拒绝合作,那很多国际性的问题都会陷入停滞,因为这些问题仅靠一国是无法得以解决的。最严重的是,如果中美之间出现了一些突发的事件,我们管控这些事件的能力将会很弱。如果我们抛弃了“相互依赖”的基本认知,我们将很难妥协。
那么我们如何处理现在的中美关系?我们如何重塑互信?
我们常说的一个词是“战略信任”,但在国际体系中实现战略信任非常困难,因为我们无法使对方确信我们的意图。说的很漂亮很简单,但重要的还是行动。
因为,我们要思考如何“相互再保证”。也就是说,怎么样让对方确信,我的所得不是你的所失。我们应该重视如何说服对方,而不是如何使对方屈服。
我们应该考虑,到底什么样的政策会使对方认为,你不想让我成功?把这一点考虑清楚了,再去思考对策。比如中国的网络攻击和网络间谍问题,我们应该从个案开始,思考中美之间解决类似问题的机制。
中国应该开始认真思考外界对你的顾虑到底在哪里,并认真地去解决这些顾虑。比如90年代,美国认为已经掌握了相应的证据,证明中国向巴基斯坦提供了制造核武器的技术,但是中国对此予以否认。双方为解决此问题,建立了部长级机制平台,共同调研相关情况,最终证实是一些中国的企业向相关国家输送技术,而不是官方行为。因此中美双方联合终止了企业行为。如果中国的同事们只是告诉我“trust me!”而不提供证据,这根本无法解决问题。你必须严肃地对待别人对你的关切,并尽你所有的能力去解决这些关切。
重建互信非常困难,需要付出大量的工作。就像阅读马克斯韦伯的著作,很长很难读,甚至有些无聊,很久都不会产生什么变化,但你需要十分努力地去读,终究有一天,会给你注入卓越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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