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操作系统发展经历了一个曲折的过程。中国早在 20 世纪 60 年代中期就开始了操作系统的研发。然而,由于技术水平和经验不足,发展一直较为缓慢。近年来,中美科技战的持续拉锯,中国半导体产业的快速发展,也带动了操作系统的发展,中国的操作系统已经开始崭露头角,并在一些特定领域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在当今的科技领域,软件开发从业人员对操作系统的重要性有着深刻认识。国产操作系统的发展历程,成为了国人长期关注的焦点之一。为此,CSDN 《开谈》栏目邀请到了浙大求是特聘教授、浙大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网络空间安全学院双聘教授方兴东先生与 CSDN 创始人&董事长、中国开源软件推进联盟副主席蒋涛一起探讨国产操作系统的发展历程,并围绕创作历程、欧拉背后的故事、国产操作系统的未来方向深入探讨,分享独到思考。
对谈:方兴东、蒋涛
整理:李安安、金琳
01 国产操作系统突围的“四代”
蒋涛:国产操作系统突围之旅幕后的故事,我们先说有几代操作系统。
方兴东:九十年代从鲍岳桥他们那一代开始, CCDOS,UCDOS,中文之星。那一批除了鲍岳桥,还有哪几个人?
蒋涛:CCDOS的严援朝,中国龙简晶都或多或少做过一点,但最流行的后来是鲍岳桥的UCDOS。Windows的时候是王志东做的中文之星。所以这基本上是第一代,在1995、1996年。那一代实际上有点像汉化,把底层的操作系统做中文界面和中文应用,第一代属于应用型的。其实那时候我们跟国外的差距还是很大的。那时美国开发 windows95是投入上千人的。而我们当时最大的软件公司,比如王志东的公司,可能也就20个工程师。
方兴东:第二代就是Linux内核了,在90年代后期。
蒋涛:对。90年代后期,2000年左右,互联网就起来了。Linux进入中国,接着有了红旗Linux、、Turbolinux、即时Linux等。但那时候因为Linux刚出来,像红帽等在美国发展,SUSE在欧洲发展,可是这一代在中国没有跑起来。只有红旗那一批人在做。所以我们这一代是真正干操作系统。当时成立的协会叫共创软件联盟,从北京开始搞开源,搞国产替代。那时候大家非常关注芯片,倪院士就在谈这个事儿。这是第二代了,基本上折戟沉沙,但还是培养了一批人才。然后就到了第三代,现在叫信创软件的这一波,比如麒麟操作系统,麒麟统信。
方兴东:麒麟统信之前叫深度,刘文欢在武汉。
蒋涛:当时也很难。那时候刘文欢的公司也是不到100人。国家说要有自己的操作系统,然后就去调研,第一个就是麒麟和中标麒麟,这把两家合并了,也有上千人。然后再去调研,发现另外一家只有不到100人,所以这个肯定承担不了做操作系统的任务。之后让诚迈科技投了它,诚迈科技公司也就扩张到快1000人了,可见操作系统是一个很大的投入。第三代是有信创的支持,所以现在麒麟和统信算是立住了脚。回顾完这几代操作系统,今天我们重点讲欧拉,欧拉算第四代,它和前面的三代有什么不同?我看你在新书《欧拉崛起》说了这么一句话:伟大不能被规划出来,但是伟大可以被打出来。
方兴东:是的,伟大不能被规划出来,但是可以被打出来。欧拉能有今天,还是和科技战息息相关,有些伟大的事情没有被逼到绝路是不可能发生的。欧拉的诞生不是说我们一开始就规划要做一个厉害的或者是全世界顶尖的操作系统,它不是这么产生的。我虽然跟华为相交已久,但实际上我也只有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深入到华为内部了,才真正了解华为。在写欧拉的过程中,我觉得我在中关村过去将近30年干的事情,只算是高科技周边或者高科技商业,没有深入到高科技的核心。你只有看了华为做欧拉,包括华为接下来的几款芯片的研发,会觉得这才是真正进入到高科技的核心。原来我们的弹药根本就没有钻到核心去,还是浅层次的。包括刚才说的前三代做操作系统。真正要把操作系统做成功,我觉得根技术要打透,投入不突破临界点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华为做的事情可能是我们过去二三十年,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为什么今天的华为有这么大的体量,还以25%的研发投入做高科技?我们所谓的高科技公司,真正以10%以上的研发投入长期坚持的能有多少?可能除了华为就没了。所以,欧拉对大家的启发就是真正做高科技的模式。
之前的读书会有人问我:华为可不可以复制?在我看来,这个问题说起来好像很难做到,但实际上很简单。华为的模式跟硅谷的模式是一脉相承的。高科技是大比例的投入研发,这是做高科技的基本。但是我们中国的高科技,实际上大家过去做的时候都是以低投入来做的,肯定是没有捅到核心。所以,我觉得欧拉的崛起不是偶然,虽然它是危机驱动的,如果没有“科技战”,可能到现在也不会开源,但是它在开源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的商业版本了,华为已经投入了十几年,投入了巨额经费,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个过程还是围绕高科技的一些基本规律,可能我们今天才感受到。
蒋涛:所以说欧拉不是一开始就想好的,我觉得这是比较有意思的一件事。但是华为这个公司基因跟别的公司有一个很大的不同,我从《欧拉崛起:从华为走向世界》的书里看到华为对它的规划实际上从2010年就开始了,华为当时已经在通讯上赚了很多钱,为什么这个公司会想到去做根技术,其实那时候华为的投入没有那么大,但他投入了。
方兴东:在前段时间信息化百人会的读书会上,杨学山部长也说:在10多年前华为徐直军找他谈,说他们要进入IT。因为他们感受到了CT(通信技术)这种专用系统慢慢会被IT的通用系统吃掉,如果不进入IT行业,不做准备,未来CT是守不住的。而你要做IT,如果你不搞芯片,不搞操作系统,你不掌握核心的地方,主动权永远在人家手里头,你守你也是守不住的。华为确实具有不一样的视野,它开始布局的时候全世界物色人才,到芬兰、加拿大、美国硅谷等地方挖人。但是那时候华为也只有一个朦胧的战略感觉,知道要做,但是这个东西到底未来商业模式怎么发展,在公司里有多重要他们是不清楚的。即便挖了不少人才过去,他们也是没底的,所以前期很多人才慢慢也流失了。像熊伟这样早期就加入还能幸存下来的人很少。虽然一开始招揽人才时,华为开出的价格肯定是你不可拒绝的,但是来了以后,你会发现做这个东西的压力还是很大的,连产品怎么落地都不清楚,更谈不上产品盈利,而其他部门都在赚大钱,所以当时欧拉团队的人心里都没底,有些人慢慢就离开了。那时候大家实际上也看不到很清晰的未来。但是对华为来说,认准的东西它就会一直不断地投入。
写这本书,必须得挖清楚欧拉的源头,很多相关人员虽然已经离开了华为,但我都找到他们做了深度访谈。
02 国内第一本:中国本土高技术的研发故事
蒋涛:为什么写《欧拉崛起:从华为走向世界》这本书呢?
方兴东:我跟华为是20多年的老朋友了。“科技战”一开始,我就跟徐志军说,我认为接下来的5年,可能既是改变华为的5年,也是改变中国IT行业的5年,而且肯定还是改变全球IT的5年,所以希望能够把操作系统(像欧拉、鸿蒙)、芯片等,都深刻地记录下来。
蒋涛:你这是深入访谈了很多人,我看书里提到了很多人名。
方兴东:所以这本书很有价值的地方在于,并不是聚焦欧拉2019年以后轰轰烈烈的发展,而是说这个项目是怎么开始的,前前后后有四五十号人来讲述整个过程。以这种方式来解读华为的,目前为止应该是第一本。过去,要讲一个公司,要么是老板出来讲讲企业发展中一点高大上的事儿,要么就是旁人写它的管理。写华为管理的文章有很多,但其实管理也只是公司的一个层面,华为本质上是高科技公司,它是技术驱动的,那它这个技术到底怎么发展的?过去还没有人写过中国本土技术公司做研发的故事。
蒋涛:写这本书的过程中,任老板没有接受访谈是吧?
方兴东:没有,徐直军也不接受访谈,他就说他为这本书写序,权限也给我开放了。早期的项目人员,包括业务部门的核心人员,合作伙伴,只要是我想采访,他们都会想办法安排。所以我比较清晰地把欧拉整个研发过程给它梳理出来,文本没有刻意去升华去提炼,重点还是要把历史记录下来。我们看到的华为是成功后的华为,或者只是管理层面的华为。但是华为是高科技公司,核心面还是自己的产品,自己的技术。过去我们中国在这方面就写的很少,而且很多公司也不愿意开放这些资源,但国外相关的作品是很多的,比如《新机器的灵魂》。《欧拉崛起》这本书至少从另外一个视角,从技术角度或者一个技术产品的成长角度,反映了一个高科技公司是怎么发展的。
蒋涛:对,我看的还是挺过瘾的,一个是有感觉,另一个就是我觉得现在中国要发展,很多公司也跟我们合作,看完这本书对我有很多启发。
03 “欧拉模式”的启示
蒋涛:书里有提到,说华为强调技术研究人员最好的状态是工程商人对吧?
方兴东:对,华为还有一个说法,叫沿途下蛋。研发出来的技术或者产品要能落地,要有产品线能用上,给你买单。微软也面临这个问题。微软研究院投入了非常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做研发,但是最后没有收获。
蒋涛:真的很逗,这个循环没启动。
方兴东:对,谷歌现在也是这样的。谷歌其实后面的创新已经没有了。
蒋涛:我觉得华为有很多自己的独到之处。方博这本书比较好的在于,它确实是深入底层,深入到内部,素材都是原汁原味儿。
方兴东:因为我所有关键人物我都访谈了。
蒋涛:其实欧拉并不是一个规划出来的产品。那个时候,华为发现了有一些系统实际上是不在它的控制范围内的。但是可以做点研究性的东西,作为备胎。华为可能是最有战略思维的一家公司。
方兴东:对,看华为现在的战略布局,比如鲲鹏,如果说那时候华为没有准备好,那它根本就没法用了,它所有通讯设备都需要服务器,只要美国不给服务器、芯片的话,它就用不了。但华为提前布局研发了,所以当华为被美国制裁的时候,鲲鹏刚好就顶上了。包括昇腾,现在目前唯一能跟英伟达匹配的就是它了。这些战略布局只要稍微晚一年都可能不行。
蒋涛:书里也有提到,华为是2010年成立的欧拉部。原来实际上它就是嵌入式系统要用到的ITOS操作系统,华为基于它成立了一个欧拉部。
方兴东:对,划分了七八个部门,整个布局规划在初期已经完整了。
蒋涛:所以我觉得这个是比较难得的。这本书其实有很多秘密等着我们去挖掘,里面的料是很多的,都是一手信息。对于一件事情的成功,我还有一个感受,就是他还是要聚集足够多的优秀人才。而且我觉得华为还有一个跟别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它是全球化的。
方兴东:国产操作系统确实大家之前都在搞,但打法真的是穿透不了最底层,竞争力形不成。
蒋涛:这里面有好多例子,其中讲到华为产品有一个特点,就是它的执行速度比较快,然后还比较省电,那它是怎么做到的?这里面讲了华为解决安卓系统碎片化问题的文件系统,可以看到华为一开始做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很好的规划,也是拼凑般地把项目跑起来了。但是华为是全球找人才,如果发现全球有一个项目解决了他们目前面临的某个问题,华为就会思考自己能不能把这些人找来。技术是有传承的,技术也是需要积累的,不过有时候技术也需要一些英雄人物。所以,华为以全球化视野去找这些人才,把各路英雄人物都聚集起来。但是在华为这个公司里其实是很难生存下来的,华为的领导基本上都不是外来人。但你的书里面讲的技术大拿,他们为什么能做到?比如熊伟,为什么他能待下去?
方兴东:熊伟属于少数幸存者,有很多人都幸存不下来的。
蒋涛:我看完这本书也做了记录,比如华为的文化,书中有说到华为人的语言自成一派,就是我判断你是不是真的华为人,看你说话蹦的词就知道了。这可以说其实有点类似意识形态的东西在里面吧,或者说大家要统一思想对吧?其实统一词语、统一行为、统一价值观是很难的,为什么华为那些人能做到?
方兴东:我觉得华为的企业文化确实是从老板开始的,比如说目前的IT战略,徐直军起了一个很关键的作用。华为的决策层都是做技术出身,这种对技术的信仰是刻在华为骨子里,刻在基因里的。在我看来,这也是华为区别于国内其他公司很大的不同。而这些人确实如我所说,在华为这个公司里你就必须不断地打胜仗,才能幸存下来,大家都有危机感。像欧拉操作系统,最早是在华为的存储线落地,在最简单的地方先用,然后再逐步完善推进,后来运用到他们自己的云上。
关于华为的云计算业务,书中有写到一个跟国外电信公司的重要合作,本来SUSE在那里,SUSE肯定应该先用,包括他云的CTO都是从SUSE出来的,但是华为坚持要用欧拉,那是据理力争,做了很多工作最后也得用。所以欧拉研发出来后,它一定要用起来,创造条件让他在应用中不断的迭代,形成正循环。如果没有这个持续十几年的循序渐进的过程,欧拉今天是不可能脱颖而出的。所以,我中国IT业、我们的高科技行业,这么多年来,真的应该反思一下,范式转变,原来做研发、做技术的方式要改变。很多所谓的高科技,虽然我们以为是高科技,但是其实我们做的并不是真正的高科技。现在这些互联网公司出问题,可能都跟这有关系。
蒋涛:方博这本书,一是料比较厚,另一个是方博的洞察和视野有历史观。方博不仅梳理和记录了我们整个中国的IT史,而且还在全球范围内访谈了各种各样的公司。方博花了几年的时间深入华为采访,又花大功夫筛选素材,这本书肯定是有一些独到之处的。我觉得这本书中的很多素材和经验,实际上是值得很多公司去学习和借鉴的,这里头有很多经可以取。欧拉在发展过程中,一定经历过夭折或者被质疑、迷茫的阶段,对吗?
方兴东:欧拉早期,可以说前面七八年,都是比较难的。毕竟这个产品要做到什么程度,不知道;操作系统又没法直接产生很多收入,一开始肯定产品也不会太好。但我觉得其中最宝贵的东西恰恰就在这个阶段。所以实际上我用了很大篇幅,可以说用了将近一半的篇幅,就是写欧拉前期的发展,写它是怎么走过来的。在华为只有一个模糊的战略思想的情况下,它是怎么把这个战略慢慢变成现实。从产品成功以后来写,给人的感觉肯定是一开始有先见之明。但实际上这个肯定不是真实的。在实际的发展过程中,一个产品在前期阶段,真的是不知道这个产品的命运会怎么样。然后团队不知道为什么而奋斗。那他们怎么样度过这些坎,谁能够坚持下来,这个过程非常不容易。所以我觉得伟大的东西确实不是能规划出来的,但是它确实要有战略的这种洞察力。
蒋涛:华为有一支2000人的推演战略队伍,这2000人主要就是看全球各条路线的技术发展,战略对公司、对整个产业有什么影响。这一波人是不产生直接收益的,这在强调考核KPI的公司是行不通的。华为很擅长向行业内的优秀者学习。
方兴东:对。就拿开源来说,一开始华为也没搞过开源,于是就跟着微软、英特尔、Linaro学习,还非常积极地加入全球各种跟开源有关的顶尖项目。欧拉在2019年宣布开源,已经吸引了上万名开发者去做贡献,可能是华为第一个真正在生态层面取得突破的。这也是欧拉对华为的意义之一,让华为这个很典型的产品公司知道了生态公司是怎么做的。之后华为会往生态型公司转型,欧拉是一个开创性的。
04 生态的力量
蒋涛:欧拉构建的生态是指社区的生态还是伙伴的生态?
方兴东:我觉得都得有。毕竟做生态的话,首先你要让上下游都能获利,生态才能玩得起来。这跟做产品不一样,产品只要能够把它卖得好,其他人的死活跟我没关系。所以,欧拉选择开源,把所有源代码捐献出来,自己也不做发行版。也只有在危机情况下才会下这么大决心。把足够的利益让出来,现在国内的这些发行版本都是基于欧拉来做的,我觉得这很重要。中国操作系统过去30年都没有取得成功,一方面是跟投入直接相关,另外一方面在我看来也是最大的杀手,就是生态碎片化。当初基于Linux做操作系统的起码有十几个,信创也不少,各种版本,很多我们都没有听说过的。现在数据库最典型,有几百个。谁都想做鸡头,但操作系统是个准公共物品,全世界也就那么几个。在我看来,中国操作系统最多也只要一个。所以我们还专门提出个OOP,only one,就跟之前计划生育一样,只能生一个,所以中国操作系统也一样,最多只能生一个,如果同时支持5个、8个的,那肯定全部完蛋。
蒋涛:欧拉今年的新增市场份额有百分之三十几,基本上是立住了。下一步应该就是谋划怎么样在全球能够达到30%,欧拉才算真正崛起吧?
方兴东:华为的做法和国内其他公司不一样,它天然为国际化做了准备。像现在BAT要全球化实际上很难。把它称为14亿的思维还是80亿的思维?而华为天然是80亿的思维,它的根据地一定是在中国,但华为整个人才、产品的布局,一定不是只为中国打造的,按照欧拉的打法,它一定会走上国际。
蒋涛:我觉得华为在做生态的过程中,自己本身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当然,改变可能才刚开始,因为要转型成一个生态型公司,要从灵魂深处真正革命。像比尔·盖茨就说过,我们平台上的其他公司的市值应该超过微软,这样微软才能是一个平台公司,如果是自想己吃独食,那就不是平台公司了。
方兴东:是的。事实上,真的有很多公司因为华为得以融资上市,做大做强。这也是美国打压华为这么多年也没把它打死的原因之一。华为要重新走向世界的话,一定要依靠国内强大的生态,有众多的兄弟跟它一起,华为才可能真正成为一个生态型公司。欧拉在华为整个业务里不算大,但是让他们看到了成功的可能性。
蒋涛:中国现在的体量和规模,也确实需要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态了。特别是在软件技术或者核心技术领域,我们应该有自己的生态,否则受制于人。拿编程语言这件事来说,我们基于别人的体系做软件的话,虽然你在上面改进了很多功能,但如果你想提升一些性能或者某个地方你用得比较别扭,要修改的话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但如果从编程语言到整个体系都是你自己的话,可能只需要改一个语法规则就把问题解决了。我们大量的财富和人才都集中在应用层,但根被别人控制,这是中国很可惜的地方。只要对方把指标给你一调,你就受巨大的影响,甚至一夜之间整个互联网都没了。邬贺铨院士就说过:中国在操作系统上面临的问题比芯片更严峻。
方兴东:是的。有人说中美脱钩,中国会自己形成一个体系。但是,从科技发展和市场规律来看,我觉得两个体系才是正常的,原来单一体系才是不正常的。就比如苹果IOS和安卓,你说它们算脱钩吗?肯定不是。不同的市场也需要不同的产品,欧美和中国的中产阶级需求,与非洲贫困地区的需求肯定不一样。美国的体系不可能服务全球80亿人。所以,做另一个体系,我们是有机会的。而且,不管是操作系统,还是芯片等,中国一定要有第二选择,一定不能被政客左右。欧拉对中国IT业的意义,在我看来是一个里程碑。中国从“无根”到“有根”,这是一个分水岭。中国IT业以后可以分为欧拉鸿蒙之前和欧拉鸿蒙之后。
蒋涛:美国的想法是,在全球产业链上,我控制核心技术,我拿高额利润,其他人做做周边就得了。像做手机的,全行业的利润其实都给了苹果,三星还算分到了一点,其他的就分到得很少。只要你不突破核心技术,你永远获得不了高利润。中国科技4.0时代就是自己去掌握核心技术,这就动了美国的奶酪了,一定会面临美国的全方位打压,只要含有美国技术的,人家都不让用。除非你发明别人所有的技术,才有可能重新获得利润。像日本芯片,原来多厉害,被美国打趴下了;台湾地区做PC的,也沦落了。这一切的背后其实还是对经济主导权的夺取,不是政治之争。所以华为能抗住美国的打压跟它公司独特的基因有关系是吧?
方兴东:对。华为可能代表了中国下一代科技公司的发展。但我们不能只有一个华为。像中国制造,其实在硬件制造方面我们是面向全球80亿人的,我们也是全球化的一个很大的受益者。但在核心技术方面,在软件方面,我们还是受制于人。像我们的电动车已经横扫世界,可系统还是基于安卓、黑莓。所以,我们今天将欧拉崛起的故事,也是希望更多的开发者能够关注这个事儿,后面积极参与这个事儿。
蒋涛:为什么操作系统难做?就刚才方博讲的这个事儿,它是一个生态,你想想安卓、IOS上至少有300万个应用,每个应用背后都有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投入。光是把这几百万个应用迁移到第三方系统上,背后工作量有多巨大可想而知。百万级应用,起码对应千万级的开发者。华为投入2千人甚至2万人也不够看的。所以说为什么生态很重要,它的竞争其实在这个层面就能体现。这也是生态一个很核心的价值。过去做PC就是微软+英特尔把利润全拿走,现在搞移动就是苹果+安卓,安卓收取的利润多到无法想象。咱们的科技生态要成长,不止在国内,还要能够形成一个全球生态,我们才有未来,才有主导权。这也是《欧拉崛起:从华为走向世界》这本书所具有的价值和意义。
方兴东:是的。它整个商业模式目前还是靠安卓,有40亿左右的用户。其实我们用的每个软件,在安卓上开发的每个应用,需要给谷歌交税,叫软件税。谷歌是基于它操作系统的力量才能收。而开发应用的,不仅要给谷歌交税,还增强了它的生态实力。我们能不能从一个被交税的变成一个收税的?或者说,市场上有几家可以收税的话,市场就有竞争,即便要交税,肯定税额也大幅下降了。
蒋涛:我们也去过美国很多次。美国其实有些地方是不行的。不过这个国家整体比较富裕,它拥有科技、金融等核心产业。
方兴东:回顾硅谷这六十年的历史,觉得“科技战”之所以能发生,还是因为硅谷本身出问题了,创新力不够了。硅谷就是“科技战”的始作俑者。因为自己不够遥遥领先,所以找政客帮忙。如果它们能力好的话,根本不用请华盛顿帮忙,自己就可以把中国压住。我印象很深的是,2014年去苹果参观,他们的副总裁拿出一张表,总结我们中国企业的研发效率最高,他说微软的巨额投入有很多都浪费掉了。但“科技战”打到现在,美国企业也受不了了,像英伟达等,都希望美国不要再加码制裁了。
蒋涛:硅谷那些企业都认为“科技战”是理所当然的是吧?他们认为美国司法部就是全球高科技的市场部了。现在进入“实体清单”的企业已经有几千家了。
方兴东:硅谷这些企业不认为“科技战”不合适。实际上就是用政治手段来改变市场力量,解决创新问题,解决高科技问题。可问题是,这本来就是违背整个硅谷成功的逻辑的。另外,我也去日本考察了。我问他们,你们的半导体被美国欺负成这样,你们难道就甘心吗?他们说我们有什么办法?他们就认为美国不让做的,就不做,这是理所当然的。咱们中国人肯定不会认可这种心态,肯定还是要努力,往产业链上游走的。但除了华为,目前国内的企业还需要一个过程,一个能真正干出有价值的技术的过程。像阿里、腾讯,现在遇到不少问题,腾讯也不怎么增长了。它们以前的成功可能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创新,而是我们国家的人口红利、经济发展得很好,这些企业不怎么投入也能享受收益。你连英特尔、英伟达等企业研发投入的十分之一都没有,你怎么去跟它们竞争呢?所以接下来,如果企业没有在研发方面进行大投入的话,下一步就真的没你什么机会了。因此,我觉得接下来国内会有一波新的研发浪潮,大家会真正加大研发力度。目前光靠华为一家企业去解决中国技术“卡脖子”的问题,这是不正常的。还是要有更多的企业能够在技术创新领域取得突破,我们才能真正让美国停止耍流氓手段,坐下来按照市场规矩跟咱们办事。
内容简介本书讲述了欧拉操作系统二十多年的诞生发展史。被时代浪潮卷入互联网技术革命的华为,出于自身业务需要而做基础软件平台,并逐渐萌生出做自有操作系统的想法,“备胎”欧拉诞生。2019 年,美国对华为挥起制裁大棒,已经存在了十多年的欧拉项目迎来它的命运转折点,华为开始大举推进数字基础设施的建设工程。然而一开始并不顺利,国内各大发行版厂商对国产系统持怀疑态度;各大应用巨头各自为战已久,核心基础软件层面一盘散沙,且积重难返。欧拉从危难中挺身而出,到打破这个局面,让全行业凝聚力量的竞争与合作,并且有望很快成为中国服务器领域新增市场份额第一,传递欧拉的时代精神。之后,华为将欧拉开源操作系统捐赠给开放原子开源基金会,成为欧拉发展的重要里程碑。欧拉成为全产业共同拥有的开源生态,带着它的使命,将承担起更重大的责任,让中国信息产业从“无根时代”走入“有根时代”,甚至影响全球科技格局……
作者简介
方兴东:浙江大学文科领军人才,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大学网络空间安全学院双聘教授,浙江大学国际传播研究中心执行主任,乌镇数字文明研究院院长,互联网实验室和博客中国创始人,浙江省第十三届政协委员,全球互联网口述历史(OHI)项目发起人,中国“数字论坛”发起成员,中国信息化专家论坛主要学者。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信息伦理工作组(IEWG)专家。出版《口述历史系列丛书》《网络强国》《IT史记》《起来—挑战微软霸权》等IT著作近30部,在核心期刊发表学术论文近百篇。
来源:方兴东观察微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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