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0日,德国总理默克尔(右一)与法国总统马克龙(右三)在位于比利时布鲁塞尔的欧盟总部交流讨论。图自新华社】新冠疫情打击下,原本举步维艰的欧盟经济雪上加霜。当地时间7月21日,欧盟终于在达成了一项“历史性”协议——敲定了7500亿欧元复苏基金,以及1.074万亿欧元的7年财政预算。这是欧盟史上最大规模的财政计划。
欧盟的纾困方案能否解决燃眉之急?美欧的货币宽松政策,未来会对世界经济、乃至中国经济带来什么影响?中国是否需要据此作出一定调整?针对这些问题,观察者网专访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世界发展研究所前副所长丁一凡,以下为采访全文。
观察者网:欧盟历经艰难谈判,终于达成从2021-2027年内支出1.8万亿欧元的纾困金,您对这一金额总数怎么看,算得上“撒钱行为”吗?就您了解,目前欧盟经济现状及困境是什么,振兴方案能在哪些方面缓解欧盟燃眉之急?丁一凡:我觉得,这个纾困计划在短期应该会有很大作用,1.8万亿欧元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了,尤其是跟欧盟之前考虑的方案相比,这次应该算是一个不错的进步了。因为过去欧盟一直要求成员国自己想办法解决,但其实我们都知道疫情影响最严重的两个国家——意大利和西班牙都承受不住,本来这些国家的医疗体系就成问题,欧盟还让他们自己解决问题,他们没有这个能力。何况这两个国家经历上一轮欧洲债务危机,当时发生主权债务危机后,欧盟给他们的压力很大,逼迫他们必须节省开支,省钱还债。所以这些国家本来就一直在紧缩财政,压缩各项公共开支,包括医疗体系开支,结果突然暴发新冠疫情,再让他们自己承担这些后果,那是将他们推向经济危机。欧盟起初的一些决定,非常不合理。这次最起码一些北方国家意识到了局势的严重性,还是做了一定的让步,最后终于决定大家共同出钱来度过这个难关,所以也算有一定进步。但这个纾困方案还是有一点蹊跷,其中一部分援助还是以借钱的形式来做,相当于欧盟委员会借给西班牙政府或意大利政府一笔钱,对这些国家其实就是一项新的债务,只不过不是本国政府发债,如果西班牙、意大利和法国直接发国债的话,经济危机很快就来了,现在这样虽然背上新的债务但可能还不会马上发生债务危机,但是借债还钱的负担仍然很重,未来还钱也不是那么乐观。从这个角度来讲,欧盟到现在为止还是缺少欧洲团体精神,按道理应该给这些处于困难中的国家一定的支持和援助,而不是借钱。总的来说,欧盟这次是有一些进步,但很有限,有些斤斤计较,或者说没有像外界希望的那样向前迈出更大一步。观察者网:除了谈判过程艰难,方案具体细节也令人有些担忧。比如,关于如何分配援助金,法德原本提议提拨5000亿欧元作为不必偿还的补助金,但最后欧盟决定将金额降为3900亿,其余3600亿欧元纾困金则以低利贷款方式提供,意味着欧洲疫情重灾区意西两国得到的援助比预想中少,这是否会受影响未来经济复苏?此外,振兴方案支出将纳入欧盟2021至2027年长期预算,这么长的时间跨度,是否意味着可能中途流产?丁一凡:我觉得应该还不至于出现中途流产,但中途是不是会出现新的讨价还价的现象,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今年欧盟的经济现状非常困难,因为欧盟的很多经济体,其经济发展对人员往来接触的依赖很大,为什么疫情初期一直犹豫是否要封城等等,特别担心采取封锁措施,这是因为他们的经济非常依赖人员往来,比如西班牙和意大利对旅游的依赖非常大,观光收入占经济总收入的比例非常高。他们就在这种两难情境中做选择,最后不得已实行封锁令,结果导致整体经济情况非常糟糕。目前虽然欧洲在逐步恢复,但全球形势都不太好,即便要恢复开放,那向谁恢复,以前美国是欧洲观光客的很大来源地,但现在美国国内疫情继续飙升,还不放心;如果向中国开放,中国人对欧洲行不放心,游客不敢轻易前往旅游,所以在人们都还担忧的情况下,今年经济肯定特别差。欧盟甚至预计会有6-8个百分点的倒退,这对欧洲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压力。而且从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欧洲就一直在痛苦的徘徊,他们其实已经失去了10年,只是过去我们都没有太注意。事实上,2008年金融危机时,欧盟经济比美国还强,GDP将近19万亿美元,非常高;但10年以后,到2018年,欧盟GDP没有增长反而下降了,从19万亿降到18万亿。当然这19万亿或18亿里面涉及汇率因素,2008年欧元汇率要比2018年更坚挺,即使除去汇率因素,只能说明欧洲经济没有增长,这是比较危险的状态。现在是危险之下又碰到疫情,恐怕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难以恢复。疫情对经济的冲击很像当年经济危机对经济的冲击那样,还会释放一段时间,不会马上就过去。何况现在美国疫情完全没有控制住,而美欧之间往来密切,很大程度上还是人员来往,如果继续封锁、减少人员往来的话,下一步欧洲经济的复苏就非常困难。虽然欧洲还有一部分制造业,但总体上已经非常小了,欧洲经济复苏主要靠其他服务业的恢复,服务业如果恢复不了的话,经济就很难恢复。恢复经济还是控制疫情,往往陷入两难境地。而且美国因为控制不住疫情,导致其他地区陷入非常被动的境地,如果欧美之间一直断行,没有人员来往,对欧洲来说缺失了很大一块。观察者网:为了疫后经济复苏,从美国无限量化宽松到欧盟纾困方案,货币宽松时代已经开始,从中国的角度来说,应该是期待全球经济恢复,但同时这种货币量化宽松是否会在当下或未来对中国经济造成影响?中国当前需要作出回应或调整吗?丁一凡:这方面应该还好,没有太大的关系,美欧的方案纯粹是为了救命,他们的金融体系仿佛处在崩溃边缘,一旦经济缺少流动性,就容易就引起市场崩溃,现在这么做有点未雨绸缪的意思,也就是要倒闭之前先放水,但是拼命注水也会有麻烦,除了短期有效之外,没有其他结果。因为疫情造成的经济停摆,不是用货币放水就可以恢复起来的。一旦停止经济活动,在美国来看,无论是服务业还是制造业,都是如此;但一恢复出行就出事,所以开了关、关了开。前阵子特斯拉工厂一开工生产,就有上百名工人感染,可见美国疫情完全没有控制住,甚至连病毒传染途径都无法调查清楚。所以只要恢复经济,只要人们加强交流,确诊数马上就会上涨,非常难以控制的一种局面。而且,一旦北半球进入秋冬季,疫情再次大面积袭来也并非不可能,相当于一场跨年的病毒传播,那就更可怕了。最近的数据显示,美国总确诊人数已经高达400万,有美国医学专家认为,这个数字有可能被大大低估,实际感染人数可能是6-25倍。观察者网: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在目前情况下,欧盟推出的这些货币政策,本质上无法为经济恢复带来实质推动作用?丁一凡:对,现在唯一的好处就是宽松的货币政策对股市有影响。现在股市也不像过去,需要很多操盘员在那喊,现在都简化了,在家里往电脑前一坐就行。只要有宽松的货币,市场就可以继续往上涨,但实际上变得越来越危险,因为股市和实体经济的关系越来越小,直接拉开差距,实体经济是一回事,股市是一回事。反过来说,股市就成了特朗普吹嘘的一种手段了,但实体经济是另一回事。我们看整体经济面,要从申请救济人数和失业人数方面考虑,失业人数继续上升,都超过10%,这些方面就体现出经济确实很困难,虽然拼命发钱拼命放水,但对于真正恢复真正的经济活动没有太大帮助。观察者网:过去一段时间,中欧投资协定一直在推动进行,但最近欧盟在投资审查方面有密集运作,德法两国也将各自出台政策,主要针对高端技术、知识产权、国家安全等;此外,最近华为5G一事又在欧洲重燃战火,情况并不乐观,所以您对未来中欧经贸前景有何判断?是否会在美英欧盟与中国之间形成微妙关系?丁一凡:目前谈判看起来不是很顺利,但总的来说我没有那么悲观。其实,中国和欧盟国家的最高领导人都很愿意推动这件事,但是在技术谈判层面似乎没有太大进展。我也了解过,有些具体技术问题很难推进,包括华为5G之类,确实和谈判有一定关系,所以就不太容易。欧盟一直希望中国开放更多市场,但是中国说你为什么不对我开放市场,比如说为什么到处封杀华为5G,这就是一个所谓开放或对等的问题。在双边投资谈判上,有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情况。原本大家对中欧双边投资协定比较乐观,但到现在为止好像技术层面上没有特别大的突破,令人担心年底之前能否谈成。不过,虽然协议谈不成,但中欧之间的贸易额还算比较稳定,也没有出现类似美国之间的问题,欧洲也没有单方面加征关税等等,中欧贸易基本正常。去年欧洲是中国的第一大贸易出口伙伴,今年上半年被东盟超过,欧盟排名第二。但东盟作为第一大贸易伙伴,有一个很大的技术问题——东盟部分弥补了中美贸易的空缺,等于说很多对东盟的贸易是一个转口贸易。美国对中国的进口需求有时候是一种刚性需求,但因为政治斗争,就不能直接出口,结果就从中国先出口到东盟,再从东盟到美国,这么转一圈,所以不仅是我们对东盟的出口大幅增长,东盟对美国的出口也大幅增长。还有一个问题是,东盟国家也没有那么大的生产能力,让他们突然增加对美国出口,他们的生产能力是有限的。我们看国际贸易统计,要看更大一层面的统计。联想到这两个贸易额的增长,就能明白实际上是转口贸易问题。从这个角度来讲,东盟并没有真正超过欧盟,欧盟仍是中国非常重要的贸易伙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不重要,只不过是在双边投资协定问题上,进展不尽如人意,没有预期得那么好。
【7月24日,中国外长王毅同德国外长马斯举行视频会晤,双方就中欧投资协定交换意见。图自外交部网站】
观察者网:本月中国二季度数据出炉,表现超预期,GDP增长转正,出口数据也逆势增长,不过专家认为鉴于当前欧美及南半球疫情状况,中国出口商品多为疫情物资,但其他产品可能差强人意,所以中国经济发展无法在外部动力中找到助力,再加上今年美国大选,整体外部环境也不是特别好,所以您对今年下半年的进出口贸易情况有什么样的判断?有哪些应对措施?丁一凡:我觉得不太容易有特别大的改善。如果全球疫情仍不好转,经济很难恢复,中国商品的主要出口地区——欧美地区人群的收入是有问题的,那么肯定消费也不会大幅增长。这些因素联系起来看的话,我觉得能维持目前的贸易结构就很不错了,很难出现大规模增长。另外,即便排除所有政治因素,就是在正常的经济周期下,今年下半年的周期也不是特别好,不是一个反弹的周期,就是因为这些国家的疫情仍是大问题。观察者网:我们通常说经济三驾马车,现在“出口”这一项受到较大打击。最近很多报道提到中国经济“内循环”,是不是和这个背景相关,我们该如何理解这一概念?丁一凡:中国经济内循环包括很多层面,一个是如果外部需求减弱,中国经济增长主要靠内部需求,就像2008年危机,中国也是靠内部需求来支撑整体经济发展,此后很多年里面确实保持世界经济的一枝独秀,当别人经济都在衰退的情况下,我们还是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增长,当时主要靠内部的投资和消费拉动,这次肯定还是如此。上次危机中采取的一些措施,其实部分也在恢复,比如鼓励买车或者换新能源车,政府给一定补贴;或是给农民提供一些工业消费品,以补贴形式下乡;还有给收入不高的群体发放购货券等等,一方面增强内部消费能力,另一方面加强中国内部市场的投资能力。上一轮经济危机主要就是依靠基础设施投资,高铁、高速公路、机场,那么这一轮提倡新基建投资,也跟城市基础设施改造相关联,像是新能源充电桩、5G网络建设等。无论投资还是消费补贴,某种程度上会刺激中国市场内部的循环,而且刺激作用会很大。现在中国确实是全球最大的市场,如果把这个市场引擎发动起来的话,维持本身的经济增长还是有很大的保证。观察者网:其实对中国来讲,也是刚刚经历疫情比较严重的阶段。此前有一些数据显示,我们的内需情况也不是特别乐观,其中涉及到一些失业问题,这对刺激中国内部循环会有什么问题?丁一凡:疫情对发达国家的冲击和对中国的冲击是一样的,都会导致消费能力下降了,失业就不能工作,不能工作就不能挣钱,消费能力自然下降了。所以当下的一个措施就是直接发放消费券,拿了消费券可以买东西。当然,这是一种临时性的替代方法,不可能指望由此完全拉动消费,最终还得看整个经济的复苏情况。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好处是,第一生产性经济已基本恢复了,第二服务性经济也正在逐步恢复,比如国内旅游基本开放,前些天电影院也开始恢复营业,下半年服务业可能还会更活跃。从这些方面来讲,中国可能是恢复最快国家,未来服务业方面应该也是最快的。虽然有风险,但就近期北京疫情反弹的控制速度证明了中国控制疫情的能力大大提高,对于服务业恢复是有一定的把握。目前失业率有所上升,还是和疫情有关,比如说很多农村人口在城市从事服务业工作,突然城市服务业停摆,当然就失业了;今后随着服务业复工复产,这些人就会慢慢回来,失业形势会逐渐好转,因为失业形势跟服务业开放与否直接相关。只要服务业开放,就业情况就会好转。观察者网:另外是投资,我记得今年初采访您时,您提到2008年中国基建投资的成功之处,对当下是有借鉴意义的,此后政府推出新基建投资计划,您觉得实施情况如何?不过,最近关于地方投资旧闻被翻出来热议,不少人担心目前财政货币宽松之下地方政府的投资纪律,您怎么看?丁一凡:我觉得该干的事情还得干,不能因噎废食,不能因为出现了个别负面情况,就不投资了,过去的事实已经证明了投资对整体经济的效应。我就举几个简单的例子,2008年我们开始搞“四万亿刺激计划”,当时中国的高铁只有100多公里,就一条线,北京到天津,如果没有这个刺激计划,不可能在不到10年内就迅速从100多公里发展到3万多公里,从一条高铁线变成如今全国八横八纵线路。如果担心出现个别地方出现的负面情况,就不投资了,那怎么会有这么多机场、高铁、高速公路?大家也许都忘了,现在这些东西都是刺激经济计划这么一路过来的,现在回头看,都想不到就是这10年间的变化,可见这10年有多重要。所以,反过来看,当前对我们来说应该是个机会,可能再过10年,我们发现又变得更加方便。现在发展新基建,中国经济很有可能会因此再上一个大台阶。当然,不可能说这样的投资大潮中间什么杂音都没有。而且很多投资问题,我很怀疑很多都不是国家投资,而是私人乱投资,就是一种投机心理、圈钱心理,正好当时环境比较宽松,就走到了这步田地。现在新基建投资是以国家主导,就像高铁投资那样,有效投资当然是占主流的。中国有一个传统智慧,叫“水至清则无鱼”,我们不可能指望在新的投资过程中,一点问题都没有,总会有人趁机浑水摸鱼,只要我们能做到严格监管、事后追责就可以了,绝不可能因噎废食。对中国而言,也许下一个10年就是一个机会窗口,而其中最大的发展机遇之一大概就是5G。现在需要有大量的投资,先把基础设施都建立起来,全国建几十万个基站,是非常大的工程,现在趁机投,投完以后就迅速布局,然后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将投资成本慢慢收回来。现在是危也是机,如果不是趁着这个机会进行大面积新基建投资,可能时间会拉得特别长,现在反倒趁机把发展时间缩短了。同时,很多中小技术企业可以借着这股东风,开发各种各样的应用,使得5G通讯不仅仅是一个通讯高速公路,还有在高速公路上跑的各种各样的车子,各种各样的车就是中小企业提供的相关技术产品。比如5G时代最好的产品就是物联网,但是怎么制造物联网,不是华为这些公司可以干的,而是需要形形色色的小公司共同参与组建的。所以,从新基建派生出来的其他经济效益,未来可以成为新一轮经济增长的动力。而且,这些衍生经济活动可以提高效率,特别在自动化工业中可以起特别大的作用,像青岛港、洋山港已经使用5G通信指挥工业机器人和无人卡车,大大提升港口的自动化条件。今后要考虑的是,怎么把5G优势体现在日常生活中,体现在更大的消费群体中,这需要进一步地调动、挖掘,要调动中小型技术公司的积极性,鼓励他们去创造各种各样的应用场景。
【图自上汽集团网站】
观察者网:最后,能否请您总结一下对下半年宏观经济政策调控和实施的看法?需特别注重哪些问题?丁一凡:中国经济和欧美发达国家当前完全处于不同境界、不同状态下,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我们没有必要去学习他们那套东西;我们的货币政策、财政政策比较稳健,经济也还算稳定,不用像他们那样搞货币放水,那么做只会给中国增加通货膨胀压力,而不会解决其他问题。中国的问题还是我刚才讲的那些,要靠技术来解决,比如说5G的一个应用场景就是加强远距离作业,在当前情况下,也可以更加开放经济,更加开放服务业,即使出现疫情传染,也很快能通过信息网络将传染人群控制住。中国的长处就是适应能力特别强,经济整体面没有那么悲观,不能因为有一两个企业出现问题,就觉得特别悲观。这次疫情发生后,很多企业突然转产,迅速适应世界市场的新情况,转向生产口罩、呼吸机、防护服等物资,转产能力和适应能力非常强。我听说了很多这样的例子,山东、广东都有。所以中国经济还是很不错的,尤其是制造业的适应能力非常强。只要有强大的制造业基础,只要不是那么固步自封,经济的适应调整会非常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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