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1955年1月10日,华东军区海军鱼雷快艇第一大队一中队102艇艇长张逸民,带领102艇顶着风浪,一天之内两次出击,开创以单艇独雷击沉蒋军海军“洞庭”号炮舰的传奇战绩,堪称世界海战史上的英雄壮举。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八一电影制片厂以张逸民和他所在鱼雷艇部队的英雄事迹为原型,拍摄了电影《海鹰》,作为新中国成立10周年献礼片。《海鹰》电影中的主角、艇长张敏原型就是张逸民(后任海军东海舰队舟山基地政委)。作为那个时代的人们崇拜的英雄,影响了整整一代人。
今天,是102艇击沉“洞庭”号65周年,特刊发张逸民老英雄的战斗回忆,谨向张逸民及英雄的102艇官兵致敬!
作者:张逸民
1955年1月10日,对我而言,这是非常重要的一天,说这一天对我有一生的影响,也不为过。这一天之前,我闯劲十足,很坚定地相信:“人定胜天”和“事在人为”。我就是怀着这种坚定不移的信念,让我闯过了无数的危难,似乎很有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境界。但从这天晚上我打的第一仗失利、让“太湖”号军舰逃过一劫后,我顿开茅塞,开始相信既有“事在人为”,又得相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是我信念上的变化。而打仗的结果,又是我人生的拐点:失利影响了一生,成功也影响了一生。说这一天很重要,确确实实这是非常值得我纪念的一天。我每年都纪念这一天,不只是击沉了“洞庭”号,最重要的是信念的大转变。
1955年1月10号,气象预报:天气很不好,既有低温,又刮着大风。同时还有西伯利亚寒潮来袭,不只是气温降到零度以下,还有大风加小雨雪。风力5~6级,阵风7级以上。
我们在待机点的气象来源有两处:上级提供的军事气象和收听当地气象台的天气预报。我对气象报告只作参考,最相信自己的实际海面观察。我们中队正在吃午饭,头顶上飞过来一大群轰炸机群。先是轰5轰炸机,后面跟进的是杜2轰炸机群。不仅队形整齐,机多而不乱。我心中暗暗赞叹:这肯定是支训练有素的战斗部队。
水兵们高呼:“去炸老蒋了!去炸老蒋了!”我跟高东亚副队长说:“我们的飞机一轰炸大陈,敌舰都拼命逃往外海了。今晚敌舰回港,兴许要成我们的盘中餐了。”高点头说:“完全可能。今晚要提前开饭,提早上艇,防止有情况措手不及!”当天,果然提前半小时就完成出击准备。全中队四艘艇的指战员全部都静候在快艇上。(编注:参战艇员有高东亚、张逸民、田义丰、张德玉、武小斯、王清瑞、马德军、程全茂等)
之后不久,中队长吊床上的美式电话机铃声大作,王队长没说几句话,就放下听筒,上了中队指挥艇。他大声喊道:“各艇注意,发动主机,准备出击。”此刻天色还很亮,我在驾驶台上站着,向东南方向望去,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心想,今晚不光是和敌舰斗还要和老天爷斗,这低温恶浪正等着我们去征服呢,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经过一阵的哨音和报告声之后,1中队的4艘艇成单纵队向洛屿方向大海驶去。此时正好是正点时间18点正。
刚离开锚地时,刮的是北风,快艇又是向南航行,并不感觉吃力。虽然快艇前行冲起高高的水柱,只是溅落在前甲板上。我是2号艇,2号的责任就是确保自己绝对不能掉队,我要掉就是3条艇全掉了,那指挥艇便成光杆司令了。
在编队航行中,我的加减速度不能太频了,要是一会儿加,一会儿又减,那后续所有的艇有得折腾的了。所以我的位置相当重要。我常跟高东亚半开玩笑地说:“论操艇技术我不如你,但有一点我比你强,我有火眼金睛,你技术再高也甩不掉我,这可是我的优势。”
编队到洛屿后,马上转向正东方航行。快艇一转过头来,立刻变成旁风旁浪,艇身摇摆很大,实际就是顺着浪窝子滚来滚去。快艇装着两颗鱼雷,鱼雷装入发射管后,艇的稳性上移了很多,稳定点中心高了,稍有不慎就容易发生侧翻。这类情况只是心中明白,一有任务就顾不上那许多了。凡遇有这类危急时刻,老兵从不去想死话,就是坚持一条:“生死由命,今天这一百多斤就准备放倒了,准备拼个你死我活!”
浙南沿海没有大的江河,沿海海水含盐度很高。因此,这里的海水中萤虫含量极高,不论是大涌大浪的冲击,还是快艇航行时劈浪冲激,都能使这些微生物发生淡蓝色的闪闪荧光。这萤光之盛,能使黑夜增加几分亮度,尤其是前艇走过的浪迹,不仅雪亮,还会保留很长一段时间。这种奇异的光亮,不是任何人都能见得到的。
今晚出击后,我最担心的就是5号艇长闫廷祯了。我的印象里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吃不了大苦。在军人中,大多数人是迎难而上,可他往往退缩不前,他最缺少的是男子汉气概。你想想,前些天碰坏了两条艇,中队只剩下4条了,如果他再掉队,就只剩两条艇打仗了。有血性的人怎么咬咬牙也得上啊。从洛屿出击不到3分钟,他的艇又开始不见踪迹了。气得我连敲驾驶台咣咣作响大叫:“闫老西呀闫老西,你怎么这么一点血性也没有,回去非狠狠打你几拳不可。”我立即向中队长报告:“3分队掉队不见了!”中队长只回答了一句:“知道了。”就再也没说什么。战场上掉队,怎么中队长连呼叫都没有?
当天是阴历十二月十七。十七的晚上有月亮,但也是有一段不算短的暗夜。由于引导我们2条艇的接敌航向偏大,结果我们从“太湖”号的航向上穿过去了。于是大队白岩山指挥所又命令我们向左转向,回头搜索。待转过头来2~3分钟,我就发现了“太湖”号的黑影。1号艇命令我成右梯队,准备射雷。我接到命令后,看看敌舰的敌向角大于90度,不适合放雷。我加速30节与敌舰平行航行了2分钟,便设定射击诸元:敌向角75度,射距2.5链;鱼雷42节;敌舰航速10节。大约1号艇于19时05分射雷后,撤出战斗。我大约在之后5分钟即19时10分完成射雷。
这次射雷很不正常,鱼雷出管速度很慢,而且艇本身没有感觉到鱼雷出管时应有的明显后坐力。而且右管雷还没射出去。鱼雷兵在驾驶台后方的发射管尾部向我报告:“左管雷射出,右管雷故障。”我当即命令:“鱼雷发射管右管排除故障!”并立即原地停伡。
我就在敌舰眼前停伡,等待鱼雷兵马上排除故障。此时,我才发现:快艇甲板上有1厘米厚的冻冰。前后两个枪座上的12.7高平两用机枪冻得像两个大冰棍。枪座像两座白色的腊台。鱼雷兵是贵州人,没有冰上走路的经验,加上快艇摇摆厉害他站不起身来,只能匍匐着在甲板上爬行。在新鱼雷兵董存礼的挽扶下总算打开了发射管的后盖,顿时从发射管中流出大量的海水。他很快又重换上鱼雷送药,我马上发动主机驾驶快艇继续向大陈东口追击。
快艇只剩下一条右管雷,这航行难度更大了。这种旧式鱼雷艇装的是右转发动机,两台主机都是右转机。于是,鱼雷艇的右倾的趋势更大了,向右偏得更厉害了。
我追击时就在想,鱼雷兵打开后盖时,从发射管流出那么多海水,一定是海水过多,让鱼雷送药没有充分燃烧,造成瓦斯推力不够右管雷没射出去。发射管进那么多海水,是前盖打开过早造成的。发射管的前盖,其实就是一层1号帆布,不妨碍射雷。我于是决定把前盖盖好,一会射雷不打开前盖了。我马上下令:“鱼雷兵,立即将右管前盖盖好。”鱼雷兵不到一分钟就回应:“右管前盖盖好!”
眼前快追到东口了,就在此时,耳机里传来了大队指挥所的命令:“102艇立即返航!”我依依不舍地把艇转回头,顺着来路往回走。“太湖”就这样在我们的眼皮底下逃过了一劫。好长时间里我心头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懊恼。
回到白岩山锚地,就因为把到手的死鸭“太湖”号打飞掉了,心里不只是懊恼,甚至有一种没法去见自己的“江东父老”一般,心里有太多的沮丧。我问自己:怎么送药潮湿或因海水燃烧得不充分的事,全被我遇上了呢?
刚靠好登陆艇,王队长、王政指、高副队长全过来安慰我。高东亚是个直性子,张嘴就问我:“你射出的鱼雷情况如何?”我说:“左管雷射出了,出管时速度很慢,快艇后坐力全没有,一点感觉都没有。而右管雷压根就没出管。我在敌舰跟前停伡检查,打开后盖后,流出好多海水。右管送药只燃烧了三分之一。所以右管雷没射出去。”
三位中队领导到我艇前甲板检查,看看左雷出管时,是否碰到甲板边缘了。一看我艇左舷甲板边缘,有被鱼雷螺旋桨打出的深深螺痕,足足有3~4厘米深。系在艇首的被拖索,也留下被鱼雷砸扁的砸痕。上边连鱼雷身上的黄油还在。这证明左管鱼雷入水前砸了甲板,鱼雷下水就不知去向了。
我明白,这次战斗因鱼雷发射管进了大量海水,引起鱼雷送药受湿而不能充分燃烧。因此,瓦斯产生的推力不足,而导致鱼雷出管慢,鱼雷下水前又碰了甲板,因此改变了方向,让敌舰逃过了一劫。
说心里话,我从小就非常要强,从来没服过输。今天这仗打成这样,组织能原谅我,我自己也决不会原谅自己。此刻,我最关心的,就是尚未射出这颗右管雷,是否还正常,是否还能继续使用?
如果正常,说明我和102艇还没倒下去,还有搏杀的机会。只要有一份希望,我就得去拼死一搏。我当即向中队长提出要求:“中队长,请中队的鱼雷员和指挥艇的鱼雷班长孙德,帮我检查一下,看看鱼雷是否完全正常。”
中队长当即让鱼雷兵和指挥艇鱼雷班长上102艇检查。差不多用了近半小时,检查完毕。两位向中队长报告:“完全正常,可以继续使用”。
我听到这个带有结论性的报告,又重新振作起来,下定决心,再去战斗。我当即对副队长说:“就是死也得向前倒!下回出海战斗,就是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王队长说:“副队长,你别跟张逸民多谈了,赶紧让他换换衣服,暖暖身子。说不定下半夜可能会有任务呢。”此时,我身子还打哆嗦呢,浑身衣服全湿透了。进了登陆艇大舱,换下湿透的衣服全被轮机兵抱到机舱放到主机上烤了。我躺下来,也无法入睡。那艘“太湖”号的黑影,不时在我脑海里浮现。
突然听到中队长吊床上的电话机又响了,我想一定是有新情况、新任务了。王队长放下电话机就对高东亚说:“副队长,是大队长的电话,命令你带着3分队出击。海上的情况是两艘‘永’字号。副队长,你干掉一条‘永’字号就算完成了任务。”副队长转身向外就跑。
我听完这个情况,果断命令102艇全体艇员,马上上艇备航。我对中队长和王政指说:“让我参战吧,我一定能完成任务。”他俩都坚决说不行!并且说了一大堆大道理,一定要我服从命令。
我说:“好吧,你们不代我向大队首长请战,我自己请战去。”没办法了,王队长说:“好,好,我再向大队长代你要求出战。”大队长回答十分明确:“不准!”
我不死心,一连三次要求参战,最后一次,大队长批准我出战了。王队长对我说:“大队长同意了,交待你:安全第一,别急着追赶3分队,要千万小心。”其实,我此刻没那么多时间去仔细听了,兴奋地跳出大舱就往艇上跑,风风火火,迅速离开登陆艇,向东方追击。我都进俥了,王队长还喊:“张逸民,记住出击点在积谷……”
快艇临近积谷山时,我才忽然想起来,这待机点是积谷山以南,还是以北呀?刚才急着赶路都没有听清楚中队长的交代。好在大队指挥所雷达能看到我,是积谷山就得了,不管南北了。不就是待机点吗!
3分队早我10多分钟出发的,快艇跑10分钟早跑没影了。我单艇独雷,航行十分困难。我在想,赶不上,我就单挑,有伴没伴我不在乎。
出白岩山锚地后一路向东,这段路是旁风旁浪,一直顺着浪窝子滚来滚去。我此时操艇比前一次出击难多了。稍微加点速度,就右倾的厉害,有时右发射管插进浪窝,好长时间不能复正,真危险啊!这次出击最大的难题,就是加不上航速。双俥800转/分都十分困难,这顺浪窝滚,若是低速航行摇摆度更大了。好在这段行程很短,也就是10浬吧,我真是格外小心谨慎地驾驶着我的快艇。说实话,这次出击就是在玩命,考虑不了生死了。这一刻,我的脑海里就两个字“拼了!”
我大约是22时20分操艇离开锚地。用了20分钟,就到了积谷山的北1浬处了。我接近积谷山时,大队指挥所就给我发来指令:“接敌航向135度。”指挥所没有提航速,我知道:这是大队首长体谅我单艇独雷没法开大速度。我就从待机点就近进入了135度的接敌航向。
此刻,天气比出来时要好:由90°转入135°,我的感受最大不同,就是风从后边吹来,由旁风旁浪,到顺风顺浪,至少舵的作用大多了,艇身大倾斜也少了。月亮升起有一个多小时了,航路上一眼能望出去好远,心里亮堂多了。
此刻,我觉得手很麻,一只手把着舵轮很吃力。此次出击时我的轮机长已换了新人叫田义丰。我原来的轮机长关全荣,因老慢支老毛病又犯了,这次很重,喘不上来气。于是中队让他留下养病,换上个新手。
虽说田义丰当轮机长是新手,可轮军龄他也是个老兵。他是辽宁本溪市人,1948年入伍,高小文化。陆军时任机枪班长,党员。这次来我艇前是1号艇的轮机正手。用高东亚的话说:“机舱里有个田义丰我多省心啊。”现在调来我艇任轮机长,我当然更放心了。田义丰,首先他业务熟,是真正的行家里手。他身体又好,很棒,从不生病,很抗折腾。他干活从来不用领导督促,该干的活一件一件不仅干得快,而且质量很高。我很喜欢他,我真跟他很投缘。他年龄比我小三岁,是1931年生人。
这次在出击的路上,他见我手冻的红肿了,特意用他的左手握住我的手,让我取暖。我觉得战友间的情谊,就表现在相互关照这些方面。不在于究竟暖到什么程度,而在于情谊。打仗的时候,最靠近我的有两个人:水手长张德玉和轮机长田义丰。张德玉在驾驶台上就坐在我身后,靠近我好不时报告情况。轮机长也在驾驶台,他是在我下方,他的头就在舵轮左方。我低下头说话他能听见,我要多高速度,是通过左手伸几个指头表达的。这是暗语,业内人士又全懂。若是有人追问谁教的,快艇学校教师没教,实习时教练艇长也没教,就是艇长们闲聊时自编自学的,是无师自通吧。
我就告诉田义丰,基本航速度就是800转,你自己掌握吧。倾斜大时就减到650转,稍好时再加上来。就在刚转入接敌航向后,水手长跟我说:“艇长,大家都提议:让舱面五条壮汉都站到左舷发射管前段来,兴许能让斜倾度小点。”我说:“好,你通知他们全站左侧。”水手长一声喊叫,五条大汉成一字排开,列成一行。怎么也有大半个鱼雷重哦。说实话,肯定有作用,不管实际效果究竟如何,至少给我以力量了,这就是党领导下的军人,这就叫共患难的生死战友情。
我离开登陆艇时,脖子上围了一个我老婆给我编织的围脖,有一斤重,又挺长的。在港内驾艇围着很暖和,可今天一出海,却成了我的负担。你想啊,快艇冲起来的浪花,一个个连续扑打过来,我们浑身上下就全湿透了,这海水顺着肚子流进一双水靴里,水靴满了,再溢到驾驶台里。围巾沾上水,天冷一结冰,便有两个结果:围脖冻成一个大冰球,很重,成为一种负担。结了冰的海水有多凉啊。海水不停的顺着肩流向两只手,手都冻得红肿、麻木了。田义丰来用他的右手抓住我的手,我根本就没感觉到。
大约在23时左右,我偶然从月亮下边的光带上,发现了一个黑影。这个黑影的特点是细长,太细小了,无法分辩。我让张德玉用望远镜再仔细看看。他用望远镜看了一下说:“艇长,望远镜沾水了,望不清。”我真的心有不甘,明明是个黑东西嘛。我对自己的眼睛很有信心,我从来没看错过目标。于是我立即下令:“加强瞭望,艇首左侧,发现目标,立即报告。”
我艇在大风大浪中,艰难地航行着。艇首一会扎进浪窝里,一会儿翘得高高的。不管海面情况有多恶劣,我艇大体以18节的航速接敌的决心不会改变。现在最值得我欣慰的,就是动力有保证。有动力在我就能继续往前冲,还怕什么艰险。
在艰难地与风浪搏斗过程中,我始终注意月亮光带上的那个黑影。在距目标有50链时,光带上的黑影清晰多了:只见黑影细长,究竟是个啥子目标,搞不清楚。虽说分辨不出是什么,但我心中有个估计:从细长的特点判断,军舰可能性大。
约23时10—12分之间,我判定的目标有30链远近,我设定的航速为14节,敌向角约为50度,我将这两个数据设在瞄准具上。按此数据得出的提前量接近。此时,我大声喊道:“准备战斗!”身旁的五条大汉立即一溜烟地各归自己的战位。
快艇又前进了2分钟,我判定我距离目标有25链,其外形像个“太”字号。我下令:“右管准备战斗,深度1公尺,打开锁气盒!”约1分钟后,鱼雷兵完成了所有的动作,开始向我报告:“右管准备战斗完毕,深度1公尺,锁气盒打开,右管前盖没有打开!”
这次出击,我们艇上多了两个兵:一个是无线电兵罗仕彦;一个是鱼雷兵董存礼。罗仕彦是广西桂林人,1950年入伍,共青团员,大学肄业,是快艇学校二期学员。他没有艇,就到处帮忙。人很好,既很合群,文化素养又高,在1中队,大家都很喜欢他。董存礼,1948年入伍,是快艇学校三期毕业的,山东省胶县人,共产党员。他分配到我们艇上后,还不到一个月,有一次我跟他谈话时他的一句话给我印象很深刻,他说:“我很满足了,上艇还是个新兵,就参加了海战,我心满意足了。”
敌舰进入10链以内了。在光带上,甲板有人走动我都看清了。我开始最后测定敌舰运动要素:敌向角65度、判定敌航速14节。我决心采用近距射击法发射鱼雷。但我对这是什么类型的舰艇,始终拿不定主意。从外型看与蒋军海军的“太”字号完全一致,但舰体长度又肯定略小于“太”字号。既然定不了就当小“太”字号打好了。
我艇与敌舰距离已进入500米以内。我决定靠近了再打。现在敌舰已抓到我手里了,绝不会再让它打跑掉了。我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进入250公尺后再射雷。
我的攻击航速虽说只有17节,当敌我相距500公尺时,我敌之间的距离缩短是极快的。说由500公尺缩短到200公尺,顶多也就是40秒钟吧。我又最后一次设定射击诸元:敌向角65度、敌舰航速14节、鱼雷航速41节。全艇随即进入待发状态。
水手长张德玉是我的好助手,他又是老水手长了。作为水手长,他是我的第一代理人。我如果在鱼雷攻击中牺牲了,由他来完成施放鱼雷攻击的责任。因此,操艇、攻击和航海这一套都是内行。现在他在我的身旁,已是第二次催促我该放雷了。我心里知道,这已经是极限距离了。此刻,102艇真的如猛虎扑食一般,冲向敌舰。
在我认为真的到了我心中的极限距离,我高喊:“预备—放!”“放”字一出口,鱼雷从右管应声而出,立刻感到一种后坐力,使艇的速度猛然停止一般。鱼雷入水后跃出水面一次,再入水后,约10秒后爆炸。此刻射雷后鱼雷艇依旧惯性前行,距敌舰很近,也就是150米吧。我看有危险,立即停伡,然后打左满舵退出战斗。我在停伡倒伡过程,高喊:“无线电员,记录时间!”
当我艇转过头来,距敌舰有120米时,在敌舰艇桥下方,突然闪出一个光亮度极高白色光球,随后,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巨响,艇员们高呼:“鱼雷命中了!”
白色光球闪过后,光球随即变成淡淡的金黄色。随着金黄色急剧膨胀。颜色由亮变暗,瞬间又成了一个大火球又变成一团烟雾,并迅速升高,掩盖舰体后,再从火焰中升起一个水柱,水柱足足有三个舰桥的高度,然后水柱消失。这个变化过程也就几秒钟吧,总之,是个短促过程,我有机会看得如此清楚,又如此仔细,就因为这一刻我停伡转向在撤出战斗的过程中。
这鱼雷爆炸后产生的冲击波,也随即冲击了过来。当时我正面向敌舰,突然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扑过来,我是半边身体受力,整个身子在一股巨力冲击下不自觉歪向一边,右耳随即失聪。很快水下的压力也传导到了艇上,艇身立刻像烈马受惊股蹦跳摇晃起来,艇上所有带玻璃的制品,全部被震碎。
边上的轮机长这时向我报告:“舱体中弹!”我随即纠正道:“没有中弹,是鱼雷爆炸波。”我艇舱面人员共6人:我、张德玉、杨贵、王如元、丁安文、董存礼全部被震得耳朵失聪。我最重,约3个月后才逐渐恢复,但一直无法恢复到原来的听力了。但大约2000年起,我的左耳又开始什么也听不清了。右耳原来就处于半失聪状态,现在家人需大声喊才可听到。
我停伡于敌舰10链外,开始向指挥所报告:“102艇单雷一条命中敌舰,请示行动。”
23时30分,接大队指挥所命令:“立即返航!”此时我又一次清查人数:全艇参战人数为11名指战员。现在11人全在,人、艇平安。
舱面人员抱成一团,喜极而泣,并一再振臂高呼,而我此刻更感到痛快淋漓,我和战友们怀着对党、对祖国的赤胆忠心,承受着难以想像的艰难困苦,冒着艇沉人亡的危险,不就是为的这击沉敌舰而激动人心的一刻吗!
事后得知,被击沉的是美制蒋军炮舰“洞庭”号。战后有一位专家说:“张逸民够幸运的,他再往前冲20米,恐怕就要跟‘洞庭’号一块同归于尽了。”是啊,这次冒死出击都是极限:射雷距离是极限,人艇能幸运回来是极限,这大概只有我们党员才敢在生死极限上走上一回!
我操艇胜利归来,让那些为我艇安危捏把汗的战友们,压在心头上的一块石头落地了。王队长、王政指都在登陆艇上与我热情拥抱。而高东亚虽不是第一个与我拥抱的,但他的心我早就领了。他抱着我动情地说:“张逸民,好样的,今晚真是太难为你了,冒着这么大的风浪去拼搏,我坚信只有你才会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而我最关心的则是他带领3分队战况如何?询问后,他说:“一言难尽啊,没打好,以后再详细说吧。”他的声音变得十分低沉又伤感。我懂,此时不便多谈了。
王政指则拿出自己的衣裤递给我,说:“张逸民,快去换上,看你冻成这个样子。换好衣服快去休息。什么都别想,也什么都别干,你的任务现在就是休息。”
其实,此刻我睡意全无。战斗归来,人虽冻得瑟瑟发抖,换上干爽的衣服很快就缓过来了。然而由于战场上刚刚搏杀后那股兴奋劲头还未消失,根本无法入睡。此刻,我脑子里浮现最多的就是:人世间果真有天意吗?今天怎么有这么多的巧合,都被我赶上了呢?
过去在陆军打仗,那是鲜血换取来的胜利。作家常用“杀出一条血路”来形容战场的残酷。而今夜虽未杀出血路,却又胜过一条血路啊。我问自己:“张逸民,你此生还有机会遇上比今宵更艰险的航程吗?如果再有的话,你还敢如此搏杀吗?”回答是肯定的:“只要我张逸民不死,视死如归的决心、勇气和实力都在。敢!”
地球也好,宇宙也罢,并不存在神灵,因而也就不存在上帝。既然没有上帝的意志,当然也就没有天意。那么,天意是什么?就是自然界的一种巧合。如果天意可征服一切,那人的奋斗也就是毫无意义了。世间的一切巧合、巧遇、巧事,今夜就一再显现。
先是打“太湖”号,那是多好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按理说,那是一只煮熟的鸭子,可就在放雷时,突然出现鱼雷送药受湿的大事故,而且是两条攻击艇全部是鱼雷不能正常出管。就是这个巧合,造成让煮熟的鸭子飞走了,让“太湖”号从死亡边缘擦肩而过。迷信的人,会说这是天意。这是天不灭曹。而我是无神论者,则坚信这是次巧合。
接着,我又第二次出击,当我进入接敌航行也就是不过半小时,距“洞庭”号有60链时,我居然从月亮的光带上,偶然发现了它。夜间一般情况,能看出10链,就算是目力最突出了。而我这次从光带上60链就发现了它,这才是真巧合呢。
有人说,张逸民这小子神了,能在60链上发现“洞庭”号。也有人说,敌舰能进光带,张逸民打仗有运气,就是人工去摆,也难以摆的这么准确无误。若是待机点在积谷山岛以南,那肯定没有光带帮助了,巧就巧在时间上了。
天意是什么?就是巧合,就是奇遇。世间,正因有这许多的巧合、神奇的境地,才更加令人神往。如果世间剥去这层面纱,一切都按天意去办,世间因此也就停歇了。军事行动中,正因为有太多的未知数,有太多的神秘莫测的因素,所以才有英雄用武之地,才有许多朋友明知山有虎,偏要虎山行的余地。也就是我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了全新的认识。计谋的事,不一定能成功,而成功的事,一定会有好的谋划。这一夜,我最大的收获,不只是击沉一艘敌舰,而且懂得了谋划与成功的关系。我觉得自己这一夜长得好高啊!
战后,上级给102艇记集体二等功一次。我个人也给立了二等功。所有艇员都有记二等功、三等功的奖励。这一夜之后,许多好心人问我:“你对组织给你记二等功有何看法?”我始终认为:打完仗,组织应给予什么样奖励,组织自有道理。而我的使命,就是击沉敌舰。话还可以这么说,给什么奖励,那不是我的追求,我的追求就是打胜仗,就是歼灭敌舰。我很庆幸自己真的击沉了一艘敌舰,这是在海面状况极端恶劣,又是在单艇独雷的情况下取得的一次胜利,这个胜利是军人用命换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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