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月11日,《华盛顿邮报》的一篇深度报道震惊世界。半个多世纪以来,一家名为Crypto AG的瑞士加密设备制造商为世界各国提供产品服务,没人知道它背后的股东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和德国情报机构。借Crypto AG公司的设备监听世界各国,用美国人的话来说,这是一场大胆的行动。伊朗人质危机、英阿马岛战争、戴维营和平谈判,Crypto AG公司的产品为美国间谍源源不断的提供情报。而德国同行也为美国不加区别地监控自己的盟友而吃惊,一位德国情报官员甚至感叹道,“在情报的世界,没有朋友”。
一台小小的加密机
这一庞大而复杂的间谍行动源于美国军队对一种简单而紧凑的加密设备的需求。
鲍里斯·哈格林(Boris Hagelin),Crypto AG公司的创始人,也是发明家,出生在俄罗斯,在布尔什维克掌权后逃往瑞典。1940年纳粹占领挪威时,又逃往到美国。
鲍里斯·哈格林
随着哈格林一同流亡的还有他包里的M-209加密机,这种类似于音乐盒的小玩意儿,由金属齿轮之类的零件组成,小巧方便,适合士兵随身携带,随时加密部队指令。
M-209并非神器,只需几个小时就能破解它的加密信息。但是军队的信息讲究时效性,美军用这种设备发布部队调动指令,在被纳粹破解后,信息早就失去了价值。二战争期间,美国陆军与哈格林的工厂订购了多达14万台M-209加密机。战争结束后,哈格林带着对美国的一生忠诚,返回欧洲重开了工厂。
M-209加密机
不过,美国间谍机构对哈格林一直保持警惕。20世纪50年代,哈格林开发了更先进的密码机,这一度难倒了美国的密码破译人员。美国官员也感到震惊,他们不得不好好一下“哈格林问题”。
那个时期是美国密码学黑暗时代。苏联、中国、朝鲜使用的密码系统几乎无法被破解。美国情报部门担心,其他国家从哈格林工厂买了密码机,那美国更是“眼前一片黑”。就在中央情报局手忙脚乱的时候,美国密码学之父威廉•弗里德曼(William Friedman)送来一记助攻。弗里德曼早在哈格林还没到美国之前就认识了他,俄罗斯血统和对加密系统的痴迷,让这两个人成为了知己。
威廉•弗里德曼服务于美国军队,领导并破译日本海军密码
1951年,在弗里德曼的精心安排之下,哈格林与美国情报部门达成秘密协议。协议要求哈格林只能将最先进的加密机卖给美国批准的国家,其余的国家只得购买老旧的系统。对于加密机的销量损失,美国将支付70万美元的补偿金。
就这样一来二去,哈格林与美国情报机构的关系,随时间的推移不断加深。1960年,美国中央情报局(CIA)与哈格林又达成一项新协议,将向哈格林的公司注入资金,用于产品“营销”费用,确保越来越多的国家使用哈格里的Crypto AG公司的加密设备,而不是其他公司。美国情报机构可不是慈善家,这样做的目的是给后来更大的间谍计划铺路。
两家机构的深度媾和
美国官员从一开始就想让美国的密码学专家篡改Crypto AG公司的加密设备,但是心里还有一点良知的哈格林没有同意。
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电子电路普及,传统的机械加密机面临困境,这让美国情报机构重新看到了希望。因为哈格林必须接受他们的帮助,适应新的电子技术。1967年,Crypto AG公司推出全新的电子加密机H-460,其内部工作原理全部由美国国家安全局设计。美国政府就这样,成功说服一家外国制造商为其生产间谍设备,在普通人的眼里实在难以想象。
基于电子技术的H-460加密机
当然,美国人还是很有心机的,并没有给加密机粗暴地安装“后门”,而是对密码算法处心积虑地设计了一番。使用了这种设备的国家,美国间谍几秒钟就能破解其加密通讯。Crypto AG公司至少设计了两个版本,安全型号卖给对美国友好的政府,不安全的型号卖给其他国家。
原本美国人成天忧心哈格里的先进加密机被四处销售,如今,设备加密原理由美国掌握,美国政府开始大力支持哈格林在全球各地销售他的产品。密码技术向电子产品转变,也极大的振兴了Crypto AG公司,同时也将哈格林与美国间谍机构深深地绑在了一起。而外国政府都希望用上Crypto AG公司的电子设备,但殊不知这只是让美国间谍更容易破解加密信息。
德国人搭上顺风车
20世纪60年代末,哈格林已经快80岁了,他希望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业,但这不符合美国情报机构的意愿。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哈格林的儿子在1970年的一场车祸中丧生,虽然没有任何谋杀迹象。
美国情报官员早就有了购买Crypto AG公司的想法,但一直犹豫不决,直到另外两家情报机构介入。实际上,法国、西德和其他欧洲情报机构,明里暗里都知道一点美国与Crypto AG公司的暧昧关系。出于嫉妒,他们也希望与哈格林达成类似的合作。1967年,法国情报部门信誓旦旦提出要与西德合作,一起收购Crypto AG公司。但被哈格林拒绝,并将情况报给了美国中央情报局。而两年后,西德情报机构却与美国中央情报局联合在一起收购了Crypto AG公司,可伶的法国人被拒之门外。为了掩盖此次交易,德国人找到了列支敦士登的一家名为“Marxer and Goop”律师事务所,通过一系列的空壳公司和复杂的持股,隐藏了Crypto AG公司背后的新股东。此前,德国从未被允许加入美国、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和加拿大组成的“五眼联盟”。如今,有了Crypto AG公司这一层关系,德国比任何时期都更加接近美国间谍活动。
美国与德国情报机构每年都会瓜分Crypto AG公司的巨额利润,但两家会经常因一些分歧而争论。对于中央情报局来说,德国人似乎总是一心想着赚钱。美国人不断提醒德国人,这是一次情报行动,不是赚钱事业。而德国人对美国监视除最亲密盟友以外所有盟友的行为感到震惊,西班牙、希腊、土耳其、意大利都在其列。
考虑到经营一家高科技公司的能力有限,两家间谍机构还引入了外部公司,西门子与摩托罗拉,进行部分业务管理。在全球两家顶级情报机构和两家世界级大公司的加持下,Crypto AG公司销售额从1970年的1500万瑞士法郎飙升至1975年的5100多万瑞士法郎。外国政府机构大量使用该公司加密设备,美国间谍机构源源不断的获取各国的通讯信息。
各国情报尽收眼底
多年来,美国的监听目标一直围绕三个地理概念:苏联、亚洲、其他地方,分别由A、B、G三个字母表示。到20世纪80年代初,从G地理目标所获取的情报有一半以上是通过Crypto AG公司的加密机获得。
1978年,当埃及、以色列和美国的领导人聚集在戴维营就和平协议进行谈判时,美国国家安全局就监听埃及总统与开罗之间的通讯。一年后,在伊朗武装分子袭击美国大使馆并劫持人质时,美国总统卡特可以实时获得霍梅尼的最新动向。1982年,里根政府利用阿根廷对密码设备的依赖,在马岛战争期间,向英国输送了大量情报。
伊朗人质危机
让人感到可笑的是,美国国家安全局还监听到了美国总统的弟弟比利·卡特(Billy Carter)正在华盛顿为利比亚的利益四处奔波,并为利比亚领导人卡扎菲(Moammar Gaddafi)工作。
整个20世纪80年代,Crypto AG公司的客户名单,覆盖了当时的全球热点地区。为了保护不断扩大市场份额,Crypto AG及其秘密所有者对竞争对手公司进行抹黑,并向政府官员行贿。但纸总是包不住火,Crypto AG公司设备漏洞,也被一些国家注意到。1986年,利比亚被指参与了西柏林迪La Belle迪斯科舞厅的爆炸袭击事件。里根声称,有证据显示,利比亚驻东柏林大使馆在袭击发生前一周就接到了执行命令。然后,在爆炸后的第二天,他们向的黎波里汇报任务成功。里根的话清楚地表明,的黎波里与东柏林基地的通信已被截获并解密。
工程师的良知被践踏
在被美、德两家情报机构收购之后,对于新股东来说,最棘手的问题之一就是确保Crypto AG公司的员工保持顺从和不知情。所以,该公司的员工一直收入不菲,享受着丰厚的福利。
然而,那些与加密工作最密切的人不断地接近公司的核心秘密。工程师和设计师经常质疑存在一个神秘的外部实体强加给他们算法。Crypto AG的高管努力让员工相信,这些算法设计是西门子公司提供的。
但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加密缺陷如此容易被发现,而且加密工程师被阻止修复这些漏洞。
1977年,美国国家安全局发现,来自叙利亚的外交通讯突然无法截取。实际上,这是Crypto AG公司的工程师接到大马士革方面对加密设备的投诉后,私自将漏洞修复造成的。而这位工程师也立马被公司解聘了。在此之后,另一名工程师抱着修复漏洞的决心,重新设计了一套强大的算法,但是没有得到公司的认可,并被告知“Crypto AG公司不能自由的做它想做的事情”。
在Crypto AG工作了16年的电气工程师Juerg Spoerndli认为,自己和客户受到了欺骗
种种内部冲突的出现,让美、德两家情报机构越来越确信,他们几十年的间谍计划可能被曝光。为了防止这样的事发生,他们需要找到一位在密码学领域具有影响力的人物,来驯服这些“碍事”工程师,斯德哥尔摩的数学教授威德曼(Kjell-Ove Widman)被选中。
威德曼因密码学的研究在欧洲颇具影响力,而且曾在华盛顿工作,对美国存在天然的亲和感。他很乐意的接受了美国情报官员的任务,并被任命为Crypto AG公司的科学顾问。
正如美、德间谍机构所愿,威德曼地位不仅吓退了不听话的工程师,而且帮助转移了外国政府的调查。另外,威德曼还设计了一套更为隐秘的算法,在普通的统计测试中难以发现漏洞。
1982年,当阿根廷确信其密码设备泄露了秘密信息并在马岛战争中帮助了英国军队时,威德曼被派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威德曼告诉阿根廷人,美国国家安全局可能破解了阿根廷正在使用的一种过时的语音加密设备,但他们从Crypto AG公司购买的产品,仍然是不可破解的。阿根廷人居然接受了这种说法,继续使用Crypto AG公司的产品。
危急来临分道扬镳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1992年,Crypto AG 公司遭遇第一次重大危机。在伊朗,该公司的一名推销人员被逮捕,伊朗政府怀疑加密设备不安全,政府机密信息被窃取,对该销售人员进行讯问。但是,销售人员不参与公司核心机密,根本问不出什么东西。最后,伊朗方面只得将其释放。
这次危机只是一个引子,使得公众开始重新关注那些被遗忘已久的线索。各家新闻媒体纷纷展开调查,搜集资料,采访当事人,美、德两家庞大的间谍计划被掀开一角。
在这波新闻攻势之下,Crypto AG公司的一些员工选择辞职,多个国家宣布取消或暂停与该公司的合同。
危机也使美国中央情报局与德国情报机构的伙伴关系走到尽头。多年来,德国情报机构对美国同行拒绝区分对待对手和盟友的做法非常不满。双方经常为哪些国家应该得到安全版本的加密设备而争论不休。美国方面认为,这些被操纵的设备可以卖给任何人,无论是不是盟友。冷战结束后,重新统一的德国有了自己的新思考,他们认为,Crypto AG公司开始遭遇重大危机,如果德国被披露参与这种间谍计划,将会引发全欧洲愤怒,可能导致巨大的政治和经济损失。
1993年,美、德两家情报机构达成协议,中央情报局以1700万美元的价格购买德国所持有的Crypto AG公司的股份,德国正式退出,不久美国很快就切断了向德国提供情报。
就在德国猜想自己是不是“少数几个美国政府不窃听国家”时,斯诺登的揭秘文件就“打脸”了,美国情报机构不仅将德国视为目标,还监听了默克尔(Angela Merkel)的手机。
美国监听没有终点
到了90年代中期,Crypto AG公司开始走向没落,美国政府也停止注资。公司盈利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产品线缩小,客户群减少。在德国退出后,中央情报局利用之前从Crypto AG公司累积的资金,继续秘密收购其他加密公司。典型的例子就是,Crypto AG的长期竞争对手Gretag AG被“美国人”收购。
2017年,Crypto AG公司的总部大楼被卖给了一家商业地产公司,核心业务也被拆分。两家名为CyOne Security、Crypto International的公司购买了大部分Crypto AG的资产。这两家公司都声称自己与情报机构没有半点关系。
Crypto AG位于楚格市的旧总部
与Crypto AG公司的拆分相关的法律事务,仍由之前那家列支敦士登“Marxer and Goop”律师所包办,这家律师事务所几十年前就为美、德两家情报机构收购Crypto AG公司打掩护。
全球加密市场由硬件转向软件,Crypto AG公司就这样“寿终正寝”了,美国情报机构也很乐意看到这样的结局。但这并不意味着监控行动的结束,美国国家安全局已经将注意力转到了如何利用谷歌、微软等美国科技巨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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