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伟：纪念一位逝去的抗战老兵

点击：  作者：师伟    来源： 现代质量  发布时间:2018-06-01 17:59:30

 

  

我的岳父去世已经两年了。

他是一位真正的抗战老兵！

 

岳父陈显强（1922.05.22～2016.05.30）以多重角色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每次回新疆我都要问问当年的细节。七十多年的事情了，记得清是勉为其难了，所以一遍遍地聊、一遍遍地印证，终于渐渐有了完整的大模样。

 

岳父是广东新兴县人，两姐妹五兄弟，他是最小的一个。参军一是生活所迫、二是国府抽丁（五抽二），于是他和二哥入伍。二哥参加远征军入缅再无音讯、想必是魂消异域了（二嫂因此于1954年郁郁而终），他则加入粤军63军152师456旅（该军于1948年11月覆灭在淮海战役），时间是1940年，给一个同乡团长赵仲荣当勤务兵，驻防增城、从化、清远等地，拱卫广东的战时省会韶关。

 

下图中被染色的区域就是1940年前后的日占区，能清楚看到当时广东的沦陷区主要是相对富庶的珠三角。

 

 

国军的抗战是消极的、被动的、防御的，尤其是战略相持阶段开始后更是如此，日军来了国军转进就是了，其实就是逃跑躲避，加上岗位又在团部，所以岳父其实没打过什么仗。而随着战线延长、日军兵力渐渐不足、占穷地方又没兴趣，所以来了无非是杀人放火抢东西，干完坏事就走了；再远的地方人都不去，代以飞机轰炸，同为新兴县人的岳母就曾谈到县城赶集时遇到日机轰炸，慌乱中抓到身边的什么东西，以为是肉铺的猪脚，仔细一看竟然是人的手臂！

 

我问岳父那时主要干什么？他说：平时没事、最忙的就是跟着团部转移，发了响就赌钱！

 

国军抗战，大抵如此！

 

洋人们都看出来了——很多访问中国战区的外国人表示：日军在中国与国军对抗时，想占领哪里、就能占领哪里，他们之所以没占领，是因为不想占领。

 

可叹无脑果粉们还在帮忙涂脂抹粉、可耻台湾废朝廷还在争先抢功！

抗战胜利后国共谈判裁军，团长赵仲荣转业跑到地方上去干，岳父这帮人也散了，回乡一看田地房屋都被亲戚（其实有些是地主、可叹共产党湖北作协的主席方方还在为地主唱赞歌）占了，生活更加无着落，只好跑到广州打工。

 

1946年解放战争全面爆发，来自粤系的整编65师在江苏山东战场损失巨大——这支部队在国军算是异类，喜欢进攻向前、撤退挡枪。师长李振也是个猛人，和叶剑英颇有渊源，后来在成都起义还是叶剑英搭线的（那是1949年12月25日的事情了，当然解放军很客气：你丫要起义就快点、要不没机会了）。粟裕的苏中七战七捷每每被这支粤军捣乱以致战果没有更大。终于惹恼了解放军，一顿胖揍下来，麾下的160师损失大半、187师更是被全歼！看在积极干活的份上、这支杂牌番号没被注销，而是安排了补充和重建，跑回广东招兵。

 

这样岳父被抓了壮丁，于是再次入伍，加入187师，更细节的番号哪里还记得，后来我查档案才知道是560团机枪三连。因为有从军经历，立马荣升班长，又因为个子大，于是成为重机枪射手，型号是著名的马克沁。

 

 

简单训练后开赴江苏山东战场，那是国府重点进攻的两重点之一，具体情形可参考电影《南征北战》，国军疲于奔命、又是不惜力的整编65师，自然忙得不可开交。其时兵荒马乱、线索混乱，查网络知道他们曾从蒙阴出发、从西北方向救援孟良崮的整编74师，具体方位见下图左上区域。

 

 

刘邓挺近大别山时期，整编65师又被抽调协防大别山（刘邓首长、你们好！哈哈！），然后到武汉整训，之后全师空运西安（老人家这飞机可坐得早啊），加入胡宗南集团，到处乱窜，看记录到过宝鸡（多年以后他最小的女婿、就是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1948年荔北战役期间被打散，岳父丢掉武器躲到山上。晚上解放军来招降，几嗓子后陈班长就下山归顺喽！时间推断是10月12日。

 

当时的情形大概就是这样的——

 

 

岳父的国军经历到此为止。

 

那时岳父还是一个26岁的青年，乱世之中生存是最关键的，反正没什么好去处、解放军又颇为友善地优待俘虏，于是加入解放军、成为一位解放战士，当时的原则是平职录用，于是经过一段时间观察考验后当上了副班长、班长，仍旧是重机枪手。部队番号是一野六军十六师四十六团一营三连一班，军长罗元发、政委兼副军长张贤约，师长吴宗先、政委关盛志。

 

      说起罗元发，有件事必须要提一下：他当年曾亲手给狼牙山五壮士中的幸存的宋学义、葛振林庆功、戴花——

 

 

 

上图合影中，前排左三起依次为葛振林、杨成武、宋学义、罗元发。

然后下图是我和岳父的合影——历史真是奇妙，用这样的方式让我和五壮士建立起更加亲密的联系！

 

我们也许不是五壮士血缘意义上的亲人、但我们一定是五壮士感情意义上的亲人！

 

言谎春秋的王八蛋们，你们可真是王八蛋！

 

 

参加解放军后，岳父随部队在关中地区四处摧枯拉朽，国民党气数已尽，没多少大仗或难仗。查战史得知，六军在后续的主要战斗有——

 

1948年的冬季战役中，六军和兄弟部队组成组成左翼兵团，隐蔽集结于蒲城永丰镇以北洛河东西地区，伺机歼灭西援之胡军，时间是11月下旬；

1949年的春季战役中，六军相继占领浦城（3月21号）、大荔（4月4号）；此次战役中岳父荣立三等功；

 

在六军解放西安的战斗中，四十六团占领了西安南门和东门，时间是1949年5月20号。

 

解放军进入西安——

      ……

 

 

接下来是西进甘肃，1949年8月参加兰州战役。

 

兰州战役号称解放大西北的最后一仗，面对的是凶残顽固的马匪，交战双方都信心满满：一方从胜利走向胜利、士气高昂；另一方曾经重创西路军、气焰嚣张，战斗自然激烈。岳父所在部队的战场是主战场之一的营盘岭（见下图涂红处），21号他们四十六团助攻、失利，26号四十六团主攻、拿下！岳父再次荣立三等功；

 

 

兰州战役既然号称解放西北的最后一战，意义自然重大，解放军伤亡也颇为可观，所以战后一向低调严谨的彭德怀也破例组织了全军大会餐，就是在这次会餐中，岳父入了党。时间是1949年8月30号、年底转正。如此算来，老人家党龄到去世时已经67年了！因为四十六团驻地不在城内，所以岳父其实没有进入他打下的兰州城。

 

此战是岳父参加的最大的战斗了（据档案记载，他在解放军总共参加过12次战斗），因为重机枪阵地相对靠后，所以安然无恙。我曾问他是否看见自己打倒的人？他要么不答、要么叹口气说看不到。我想看不到可以理解，但更主要的是觉得杀生不好、同时也是不愿再回忆那时的细节吧——多少战友永远地倒在那场恶战中！

 

1949年9月西进，经武威到酒泉。

 

1949年10月进疆到哈密，休整哈密飞机场，为后续部队空运创造条件——当时的背景是新疆和平起义后，反动分子们趁解放军还未进疆、妄图捣乱破坏，因此解放军先头部队（二、六军和拨归兵团的第五战车团）进疆为了抢时间，酒泉到哈密是汽车运送（缴获的国民党三个汽车团，另有华东军区调援2个汽车团、华北军区调援1个汽车团）、哈密到乌鲁木齐是空运（苏联派来支援的2个航空大队40架里2型飞机——就是老版二分纸币上的那种飞机）。这应该是解放军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空中运兵吧。

 

       下图是在哈密街头的解放军宣传车和里2飞机——

 

 

 

1950年5月接替胡青山部队驻守伊吾县淖毛湖——原来驻守在这里帮助当地群众发展农业生产的战友都被土匪在伊吾叛乱开始时诱杀了。胡青山可是个传奇英雄，时任四十六团一营副营长，在伊吾平叛中率领一营二连坚守伊吾县城四十天、孤军抗击了至少七倍于己的土匪围攻。具体可上网搜搜伊吾保卫战，此战被称为现代版的“汉军守疏勒”。胡青山因此当年作为全国八位特级英雄之一到北京被毛主席接见。

下图左上角是胡青山，马的塑像在伊吾烈士陵园——这匹马因为在伊吾平叛中的优秀表现而荣立三等功：这个不会说话的战士颇通人性，无需指挥带领、负责给据守伊吾制高点碉堡的战士运送饮水、弹药，作用重大。

 

 

当时匪患颇为猖狂，十六师副师长罗少伟都不幸遇难，年仅三十一岁。当时他在检查部队防务的途中被袭击，牺牲后被匪毁尸。罗少伟是我军第一支仪仗队的队长——1946年2月，为欢迎美国特使马歇尔到延安，中央决定由教导旅组成一支训练有素的仪仗队，代表我军列队欢迎。旅决定由一团团长罗少伟任营长、魏志明任教导员，精选了500名年青、精悍、英俊的战士，编成三个连，开赴延安训练。这就是我军历史上第一支仪仗队。

 

       罗少伟的牺牲使彭总大为光火，严厉批评了六军领导。

 

 

驻防淖毛湖的日子可不轻松，帮助当地老乡修渠、开荒什么的，当时全靠人力，估计是这样的——

 

 

如今的淖毛湖可漂亮多了——

 

 

1951年9月，因为幼时曾断断续续读过四年小学，稍有文化，被选送到第二步兵学校学习，具体是一大队、一中队。只是他对读书没有更大热情，所以学习也仅仅是学习而已。

 

下图是当时第二步兵学校的学员们——

 

 

1953年5月27号，六军番号撤销，十六师改为建设兵团五师，岳父专业到乌鲁木齐三建，他的军旅生涯画上了句号。

 

 

其后一直在三建木材厂工作，直到1976年退休。

 

纵观整个军旅生涯，岳父其时并无特别的丰功伟绩，但一位老人就是一座活的图书馆，他的经历串联起很多历史事件、自己更是一手的亲历者，比什么虚构的阿甘可真实多了。

 

言及往事，不善言辞的岳父并无豪言壮语，只是说当班长比当连长排长都累，在国军时忙于防逃兵，在解放军时天天督促战士热水泡脚。结论是国民党坏、共产党好！——讲这句话时，年过九旬岁的老人神情激动、面色泛红，眼中分明泛着泪光……

 

 

岳父同绝大多数真正的抗战老兵一样，能从凶险的战场上幸存、已经比当年牺牲的战友幸运多了，所以他们珍惜和平的环境、对社会充满了感激，哪里会对国家唧唧歪歪！

 

豁达从容的心态使得岳父长寿，但终究无法违背生命的规律，前年今日，他离开我们去和牺牲的战友们团聚去了……

老兵安息！

 

旧文修订重发以示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