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552年,栾盈逃奔楚国,范宣子杀了他的同党羊舌虎,软禁了羊舌虎的哥哥叔向。有人对叔向说:“你受这样的罪,未免不够明智吧?”叔向说:“那些死了的和逃跑的,又怎么样呢?《诗经》说:‘难得清闲和逸脱啊,就这样了此一生吧!’这才是明智。”
乐王鲋见到叔向说:“我去为您求情。”叔向没有理会,乐王鲋离开时,叔向也不拜谢。旁人都埋怨叔向,叔向说:“只有祁大夫才能救我。”管家听到这话就说:“乐王鲋在君主面前说的话,没有不采纳的。请求赦免您,您不理会。我认为祁大夫无法办到的事,您却说必须由他。为什么呢?”叔向说:“乐王鲋是顺从君主的人,怎么能行?祁大夫举荐外人不遗弃有仇的人,举荐熟人不遗漏亲人,他难道会遗漏我吗?《诗》说:“有正直的德行,天下人都会顺从’。祁大夫正是这样正直的人啊!”
晋侯向乐王鲋问起叔向的罪责,乐王鲋说:“不背弃他的亲人,他有些牵涉吧!”
当时祁奚已经告老还乡了,听到叔向被囚禁的事,赶紧坐上驿站的马车来见范宣子。说:“《诗》说:‘给予我恩惠无边的人,子孙后代永远保存’,《尚书》说:‘圣贤有谋略和功勋,应当明证他的功劳和加以保护。’谋划而少有过失,给人许多教益而不知疲倦,叔向就有这样的能力。叔向是国家的柱石,即使他十代的子孙犯了罪也应该宽宥,以此勉励那些有能力的人。如今因为他的弟弟羊舌虎犯罪一事而使他不得免罪,从而丢弃国家栋梁,这不是糊涂吗?从前鲧被诛杀,他的儿子禹却兴起,被拥立为夏代第一个君主;伊尹起初曾放逐太甲,后来又辅佐太甲为相,太甲始终没有怨恨伊尹的表示;管叔、蔡叔因为造反被杀,周公却辅佐他们的侄子成王。您为什么因为羊舌虎的缘故抛弃国家的柱石呢? 您与人为善,谁还敢不竭力为国!多杀人又何必呢?”
也未向祁奚致谢,径直上朝。
这是《左传》记载的《祁奚请免叔向》的故事。故事情节很长,而我最感动的却只是结尾部分。
祁奚不见叔向就回家,叔向也不向祁奚致谢就上朝,说明彼此都深知,祁奚请免叔向,与其“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一样,不是出于私情,而是为了国家。祁奚既无私恩于叔向,自然不会贪图叔向感谢;叔向明了祁奚之志,自然懂得“大恩不言谢”,只有努力报效国家才是对祁奚最好的报答。
人们都称道范仲淹的“先忧后乐”名言,殊不知其多少当受了老子“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的启发。范仲淹真正的原创应该是“作官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其比恩格斯1883年《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最后一句-----“他可能有过许多敌人,但未必有一个私敌”早了很多。“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与“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一样,都是满满的家国情怀。
历史上类似祁奚叔向的故事不少。
东汉大臣、名士范滂等人入狱,尚书霍谞曾替他们申辩。到他们被释放后来到京城,去拜访霍谞却不感谢他。有人责备范滂,他回答说:“从前叔向获罪,祁奚救了他,没有听说羊舌有谢恩的话,也没听说祁老有什么自夸的表现。”最后也没说什么。
《晋书·列传三十九》也有类似故事。
公元322年,晋室重臣王敦起兵作乱,其弟王导及家族受牵连,为了请罪,王导一大早带着王氏子弟跪在宫殿门前等候皇上发落。这时周靑(字伯仁)进宫,王导希望周靑能替他说些好话,便小声对他说:“伯仁,我全家100多口,就靠你了。”结果周靑就当没听见,昂首走进宫去。等他从宫里出来,已经喝得晕乎乎的,王导和他招呼,他还是不理不睬,一边走还一边嘀咕:“今年杀贼子,取个斗大金印……”
后来王敦总揽朝政,要收拾周靑,遂询问王导:“周靑也算是个人才,是不是给个官当当?”连问了几次,王导因想起周靑曾在宫门口不帮自己的事就一直都沉默不语。王敦见他这样,就眼中凶光一闪:“如果不配为官,那么应该杀掉!”王导还是沉默。于是,周靑被王敦杀害。
再后来,王导有一次在整理中书省的文件时,才发现周靑极力维护自己为自己辩白的奏章。又听说了那天自己跪在宫门时,周靑一进宫就激烈地维护王家全家,只不过没有在自己面前表示出来而已。联想到自己却在能救活他的时候没有伸手相救,一股强烈的负罪感涌上心头,他回家后对儿子们说:“我虽不杀伯仁,但是伯仁却因我而死。幽明之中,负此良友呀!”这就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个典故的来历。这就如有人说,新冠本身并不致命,是免疫系统过度反应才引起致命。新冠若有良知,也可以说-----我不杀人,人却因我而死。
《世说新语·识鉴》记载:郗超和谢玄素来不和,后来赶上符坚打算灭亡晋朝,已经占据了梁州、歧山,又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淮阴。当时朝廷商议派谢玄北伐符坚,人们私下里很有些不赞成的论调。只有郗超同意,他说:“这个人一定能成事。我过去曾经和他一起在桓宣武的军府共事,发现他用人都能让人尽其才,即使是小事,也能使各人得到适当安排。从这里推断,想必他能建立功勋。”大功告成以后,当时人们都赞叹郗超有先见之明,又敬重他不因为个人的爱憎而埋没别人的长处。
唐朝也有类似的故事。
一次,武则天将一堆奏折拿给狄仁杰,而后俏皮地说道:“朕给国老3次机会,你猜猜朕为何会重用你?”
还能有什么原因?自然是狄仁杰为官清正能力不凡喽。不过,狄仁杰为人谦逊,自然不会这么明目张胆,于是只能中规中矩地回答:“臣不敢揣测圣意。”
但是,狄仁杰一定没想到,这些奏折统统来自自己的“政敌”娄师德。
此前,狄仁杰曾说娄师德“不知人善用”,因此多次弹劾他,以至于娄师德被外放。而武则天扔给狄仁杰的奏疏全部是娄师德推举狄仁杰为宰相的,武则天饶有兴趣地问:“现在你还觉得他不懂得用人吗?”
“我的心胸远不如娄公啊!”狄仁杰惭愧地说。
一部电视剧中,沂蒙老区收养的八路孩子长大了,全国也解放了,孩子父母从北京来接孩子。养母不乐意了:“当年其父母以为这孩子生病救不过来了,现在倒想着来接孩子!”养母的婆婆一把把烟锅敲在她头上:“当年孩子父母不也是为我们打鬼子才紧急转移丢下孩子的嘛!再说了,做善事不要说,说一次短一截。孩子父母来的时候,不许你甩脸子,要高高兴兴地。”
与“公罪”相对应的是“公恩”。如果说“公恩不私谢”彰显的是叔向们的格局,那么祁奚们“施恩不图私报”无疑更显境界。凡此,不能不让人感慨叔向祁奚们的君子之交一派清流。对比一些人热衷于讨好卖乖、利益交结的庸俗人际关系,不禁想起清人余怀《东山谈苑》卷七云,“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元镇曰,一说便俗。”
(作者:陶余来,常州大学红色文化研究院(中共党史党建研究院)特聘研究员;来源:昆仑策网【原创】图片来源网络 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