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改进文风大家谈”专栏刊发的系列文章中,有一篇是2025年2月20日山东大学讲席教授、《文史哲》主编杜泽逊写的《文字要给人以美的享受》。文章的最后两段是这样的:
我强烈感受到,目前的学术论文已经形成了牢不可破的所谓规范文体,我叫它“期刊体”。毋庸讳言,这种“期刊体”,经过千锤百炼,对于表达科研成果非常好用。但是,作为一种文风,却千篇一律,缺乏个性,以至于没有审美的功能,不能吸引读者阅读,只能作为学者撰写论文著作时不得不参考的对象。
我曾向学生推荐王国维的论文《肃霜涤场说》,这篇论文认为《诗经·七月》“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描绘的是九十月份秋高气爽的景象。“肃霜”“涤场”都是联绵词,与字面意思无关。文章最后说:他从南方来到北方,“九十月之交,天高日晶,木叶尽脱,因会得‘肃霜’‘涤场’二语之妙”。这既是以科学角度观察现实,也是从文学角度抬高文气,这样的文字给人以美的享受。我期望我们建设这样一种科研论文的境界,一种有美感的学术境界。
这两段文字给我以强烈震撼。其之所谓“期刊体”,让我自然联想起书法中所谓“馆阁体”。“期刊体”“馆阁体”虽然中规中矩四平八稳,但实在了无生趣,很难让人喜欢。它甚至让我联想起《《安娜·卡列尼娜》中的角色-----好人“卡列宁”,虽然安哪对自己说:“他毕竟是个好人,正直,善良,事业上有成就。”“我明明知道他是一个不多见的正派人,我抵不上他的一个小指头,可我还是恨他,我恨就恨他的宽宏大量。”有人评论:“正派和宽宏大量并没有让卡列宁变得讨人喜欢,而是正相反。不能说美德有问题,卡列宁的问题在于,他的美德是教条的、刻板的、过度的。”
杜泽逊老师的文章还让我想起三年前网上热传的一篇题为《废话的胜利:“精致而平庸”的论文是怎么发上顶级刊物的?》的文章,其中有这么一段:
“顶级学术期刊要求更多的理论贡献,所发表论文声称重大理论不断进展,而事实上,真正的新理论很少出现。顶级期刊对于理论贡献的要求,与渴望在顶级期刊发表论文的学者的职业抱负相互作用,导致学术期刊充斥着声称贡献了理论的无休止的阐述,而这些‘精致而平庸’的研究议题与研究发现,对大多数领域同行并无启发,对广大公众和管理实践者的读者来说更是晦涩难懂。”“如今管理学主流期刊上的大多数论文,不论是量化分析的实证研究,还是批判理论领域的思辨讨论,都是公式化的、谨慎的、枯燥的和晦涩的。”
该文对如今大量存在的一本正经说废话的“论文”现象进行了抨击。“精致而平庸的论文”这一说法,差不多堪比“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一样经典。
我初次读到《废话的胜利:“精致而平庸”的论文是怎么发上顶级刊物的?》这篇文章,第一时间想到毛主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为此我还特意发表了一篇题为《毛主席<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语言特色》的文章。
我认为,《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之所以耐读,很大原因是用了许多形象生动的语言;《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强烈的实证感和可读性,还来自文中大量引用调查对象的话语;而更为报告添彩的是文中引用的大量对话;《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还有一大语言特点,就是大量使用有湖南特色的俚语土话;《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还有大量近乎小说笔法的现象、场景、心理描写,形象地还原了现场感。
《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不是戏文、小说,但正是多种文学手法的不拘一格使用,才使报告避免了板着面孔说教,使“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权力的暴烈的行动。农村革命是农民阶级推翻封建地主阶级权力的革命。”等结论雄辩有力不容辩驳。
今日阅读《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不得不感叹----“原来,调查报告竟然还可以这样写!”换句话说,今日就算还有人敢按这样的笔调来写严肃的考察报告,又有几位报刊编辑能够接受?
漫说毛主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即便如大名鼎鼎的《史记》,试问今天谁敢用司马迁这样的笔调编写历史教科书?司马迁要是活在今天,写出这样的历史教材,不被方家齿冷已属幸运,遑论 “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样的赞誉。即如毛主席亲自撰写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碑文》,三句话追溯三段浩瀚历史,似用如椽巨笔推开重重历史之门,可如果搁一般人头上,即便敢于如此简洁,又有几人愿意买账?
杜泽逊老师第一次用“期刊体”如此精准地给当今的学术论文画像,指斥其不足,并明确自己理想中的论文境界----“一种有美感的学术境界”,实在是“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笔下皆无”,让人称快。
1958年9月2日,毛泽东批示一份报告时震怒了,当即写信表达气愤:
“我读了两遍,不大懂,读后脑中无印象。将一些观点凑合起来,聚沙成堆,缺乏逻辑,准确性、鲜明性都看不见,文字又不通顺,更无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之态。”“你们是下决心不叫人看的。”“我疑心作者对工业还不甚内行,还不大懂,如果真懂,不至于不能用文字表现出来。”“讲了一万次了,依然纹风不动,灵台如花岗之岩,笔下若玄冰之冻。哪一年稍稍松动一点,使读者感觉有些春意,因而免于早上天堂,略为延长一年两年寿命呢!”
柏拉图说过:“谁会讲故事,谁就拥有世界。”把复杂的事变简单,智慧;把简单的事整复杂,麻烦(或可以说就是“忽悠”)。只要真心愿意如习总书记所说的那样,“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把科研做在生产实践中”,讲故事,说人话,其实并不复杂。但愿杜泽逊老师的直言能引起学术界的足够重视,从而真正改变“期刊体”泛滥的局面。
(作者:陶余来,常州大学红色文化研究院(中共党史党建研究院)特聘研究员;来源:【原创】 图片来源网络 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