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年轻人,崇拜偶像,甘当“粉丝”。那么我们这一辈上了年纪的文化人,年轻时的偶像便是鲁迅,鲁迅著作便是我们的精神食粮。
为此,我读鲁迅读得最多的,是鲁迅杂文;体会最深的,也是鲁迅杂文。杂文,人称“匕首”和“银针”,篇幅短,字数少,一般千字上下。在这样有限的天地中,怎样作分析?又如何使之避免片面性?我仰慕鲁迅,又学写杂文,我想起了毛泽东同志1956年在《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说的这样一段话:“鲁迅后期的杂文最深刻有力,并没有片面性,就是因为这时候他学会了辩证法。”于是我将此作为自己研讨的课题。
著名杂文家秦牧在《北京漫笔·探索和发展杂文艺术》中说;“鲁迅后期的杂文,特别是他自己也格外重视的《二心集》的成功,除了其他因素外,充分掌握辩证唯物主义这柄锐利的解剖刀,寥寥数语,就揭示本质,远瞻未来。周到中肯,目光如炬,应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鲁迅从1918年在《新青年》上写“随感录”起,到1936年去世,历时18年,共为世人留下16本杂文集,600多篇杂文,130多万字。而他的后期杂文集,计有11本(《集外集》大多为前期作品和诗歌,故且不计),占其总数的三分之二强。为了便于说明问题,我们就以鲁迅也“格外重视”的《二心集》为例。细心研读《二心集》中39篇杂文,我体会到鲁迅后期杂文之所以最深刻有力;没有片面性,主要是他采用了如下几种辩证分析问题的方法。
首先,运用一分为二,矛盾分析的方法。列宁说:“统一物之分为两个部分以及对它的矛盾着的部分的认识尸…,是辩证法的实质。”毛泽东同志把矛盾分析的方法,通俗地归纳为“两点论”。只有运用“两点论”,研究问题,分析事物,才能在纷繁复杂的事物中,拨开迷雾,一语中的,抓住实质。鲁迅后期杂文抓住了这个“辩证法的实质”,运用了“两点论”,才使其杂文洞若观火,没有片面性。
比如《我们要批评家》,通篇贯串辩证分析的方法.开首列摆出版界的现状,是揭示矛盾,提出问题:最初,青年读者以为读了“革命者”的创作,便有出路,于是随手拈来,大口吞下,不料许多并非是滋养晶,而是“新袋子里的酸酒,红纸包里的烂肉”,出版界鉴于此,转向了社会科学。接着作者介析问题,是抓住要害,一分为二.肯定出版界转向社会科学是“正当的前进”。但是就作品而言,是好坏混杂,“较为可看的和很要不得的都杂陈在书摊上”,使得寻求正确知识的读者们惶惑;就批评家而言,说是“志在改革”,行却是有的忙于“扭结”,有的安于“萧闲”。面对这样的状况,作者最后得出结论,高瞻远瞩地提出了我们现在首先需要的,是要“几千坚实的,明白的,真懂得社会科学及其文艺理论的批评家.”全文不到1000字,可文章的容量很大,由于作者采用了矛盾分析,所以文章显得繁而不乱,曲折有致,分析周到中肯,结论令人信服。又比如《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全文闪耀着辩证思想的光芒。“急进革命论者”,比一般革命论者不是更“彻底”吗?但是作者用唯物辩证法的解剖刀一剖,就透过现象,揭示了其本质,原是“非革命”者。作者说;“我在这里要指出貌似彻底的革命者,而其实是极不革命或者有害革命的个人主义的论客来。”真是鞭辟入里,一语中的。
其次,运用以小见大,具体分析的方法。列宁指出:“马克思主义的精髓和活的灵魂是对具体情况的具体分析。”鲁迅把握了马克思主义的这个“精髓”和“活的灵魂”,他善于从一滴水珠中看太阳,抓住一件具体事情,作深入剖析,使文章有的放矢,道理深刻有力,避免了大而泛、长而空的缺点,适应了杂文短小精悍的要求,比如《“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一文,针对梁实秋的诡辩:“《拓荒者》说我是资本家的走狗,是哪一个资本家,还是所有的资本家?我还不知道我的主子是谁。”鲁迅就抓住其要害:“我还不知道我的主子是谁”,层层批驳.第一层,“不知道谁是它的主子,正是它遇见所有阔人都驯良的原因,也就是属于于所有的资本家的证据”。因此,粱是“资本家的走狗”。第二层,因为梁“不知道‘主子是谁”,为确当计,故称之为“丧家的”“资本家走狗”。第三层,粱把自己的论敌称为“拥护苏联”,即意在向主子邀功,又济其“文艺批评”之穷,所以“还得在‘走狗’之上,加上一个形容字:“乏”。三顶“帽子”。逐顶扣上,丝丝入扣,不差分毫。全文一千余字,没有旁枝蔓叶,真是一气呵成,无懈可击,句句在理,字字千钧,令人叹而观止。
又如《好政府主义》,紧抓住梁实秋开的一张所谓医治现状的药方,展开严密的逻辑论证,像剥笋一样,最后把梁实秋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其他如《“友邦惊诧”论》、《以脚报国》、《宣传与做戏》、《知难行难》等,不胜枚举,都是以小见大,从一件具体事情,生发开去,针砭时弊的。据《二心集·序言》说,鲁迅在大学的演讲题目为《象牙塔和蜗牛庐》,从贴近当时的思想实际出发,具体分析,没有大报告的报道。这可说是鲁迅后期杂文的一大特色。
再次,运用全面把握,历史分析的方法。思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说:“辩证法就是关于普遍联系的科学.”同孤立的、静止的形而上学观点相反,唯物辩证法认为事物是普遍联系、变化发展的,只有运用普遍联系的辩证法思想,才能克服分析问题片面性的缺点。鲁迅正是运用了辩证法的这一观点,使其后期杂文高屋建瓴,洞察全局,旁征博引,议论风生的。这既为他的杂文增添了文采,又避免了文章内容单薄,议论片面。当然这种联系是围绕主题展开,结合中心铺陈,决不是东拉西扯,漫无边际。
比如《新的“女将”》针对日本侵占东三省后,社会上出现了“白长衫的看护服,或托枪的戎装的女土们”,展开深入议论。从当时画报上的“四季美女图”,谈到“古代女战士”,什么“汉子阳公主追加狄”,“薛仁贵招亲”,以及“乞丐救国”、“屠夫成仁”、“奇女子救国”一类的传奇式古典,然后笔锋—转,点出了 “练了多年的军人,一声鼓响,突然都变了无抵抗主义者。”在“雄兵解甲”的同时,却叫“密斯(女士)托枪”。只不过是“做戏”而已,从而揭露了国民党反动派的不抵抗主义。真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如果说《新的“女将”》是纵向联系的话,那么《中华民国的新“堂•吉诃德”们》,则是采用横向联系的方法,把中国式的“堂·吉诃德”与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两相对照,从而揭露了国民党反动派的腐败无能。读来既觉得笔锋纵横,妙趣迭出,又感到主题集中,鞭挞有力,决无片面性。这种杂文创作方法,正如杂文理论家陈泽群在《哲理·诗歌·幽默——杂文剧作的美感求》中所描绘的:“面临某一现实矛盾时,引起作者喜剧性的兴奋,并与长期积累于心间的‘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的其他知识积淀相交契,对比,延伸,就能引爆一种恍然的启迪,达成一种精神的清明。”也就是说达到了议论的深刻有力,克服了片面性。
如何在写作短小精悍的杂文时,避免片面性,这不仅是鲁迅著作爱好者普遍感兴趣的问题,更是杂文作者颇费心思的问题。鲁迅的后期杂文为我们解决这个问题,提供了一个范例,只要我们细心研读鲁迅的后期杂文,便有可能找到钥匙,豁然洞明,相信这对弘扬鲁迅精神,繁荣新时代的杂文创作是有指导意义的。
作者:朱亚夫,系上海市作家协会、上海老新闻工作者协会会员 来源:昆仑策网【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