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鼠疫》的开头,它一如我们所熟悉的加缪作品既往的那种风格,简洁、准确、平淡、冷静、瘦硬,却包含着丰富的语义,就像《局外人》中那个著名的的开篇一样:“四月十六日早晨,贝尔纳.里厄医生从他的诊所里走出来时,在楼梯口中间踢着一只死老鼠,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就下楼了。但是当他走到了街上,突然想到这只死老鼠死的不是地方,于是再走回来把这事告诉了看门人……当晚, 贝尔纳.里厄医生站在楼房的过道中掏钥匙打算上楼回家,忽然看见一只全身湿漉漉的大老鼠蹒跚地从过道的阴暗角落里走了出来……”
这有点像电影中的慢镜头或特写镜头。我们无法不接受加缪不动声色的暗示:此老鼠已非老鼠也,它毫无疑问地代表着死亡、灾难、恐怖、恶、毁灭,等等,现在,它们通过一只老鼠提前向里厄医生发出了不祥的警告。果然,几天以后,随着死亡的老鼠以成千上万的数字攀升,一场毁灭性的灾难──鼠疫,终于在人群中发生了。于是,我们在遭受突如其来的鼠疫袭击的奥兰城看到了下面的场景:政府的封城命令、隔离的疫区、人满为患的医院、紧张忙碌的医务工作者、满街的白口罩、不断增加的染病和死亡人数、四散的谣言、惊慌失措的逃亡、病鼠的垂死挣扎、患者的痛苦煎熬、人人自危的恐慌、由于抢购商店反常的热闹、物价的猛涨与黑市的猖獗,还有人趁火打劫,等等。一种世界末日降临的情绪像空气样四处蔓延…… 富于戏剧性的是,类似的情形在刚刚迈入21世纪的中国和世界许多地方重演了。只不过这次发生的不是鼠疫,而是一种新发现的流行性传染病──非典型肺炎,或曰SARS,简称“非典”。它最初发生于广东佛山,也许因为疫情尚未达到足够严重的程度,也许由于政府对疫情和信息所做的“低调”或“淡化”处理,所以在疫情发生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世人对这一隐形杀手的威胁毫无察觉,更没有料到短短几个月之后,SARS病就会气势汹汹地扩散到大半个中国乃至世界上的许多国家和地区,成为一场有可能危及每个人生命安全的全球性灾难。 真所谓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这一切距美国对伊拉克发动的那场导致数以千计的平民和军人丧生的战争,还没有完全结束。曾几何时,我们还在乐此不疲地从电视直播节目和报纸上关注和了解伊拉克战事每一天的进展和每一场战役,那时对许多人来说,是一种旁观者,即鲁迅先生所说的“看客”心态,就像观赏一场紧张激烈的球赛一样。实际上,当时中国央视直播节目主持人及邀请的“军事专家”在评述那场血腥战争时,津津乐道的也是美军的高科技武器装备、导弹的命中率、型号和性能等等,他们不断给战争双方军事上的“表现”打分,像体育评论员评论一场赛事一样。甚至发布战争双方伤亡人数,也像报告球场上的“进球”或“失球”时的那种语气。那时候,对许多“置身事外”的人来说,死亡和灾难距离我们何其遥远啊!对于别人的苦难和不幸,当然会有人掬一捧同情之泪,但也有人为自己暗自庆幸,或许还有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者也未可知(在我看来,那些公开或不公开地表示支持美国攻打伊拉克的人就是这种心态)。 然而,转眼之间,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就降临到了我们的头上,以致使人来不及调整自己的身份和心态。我们一下子就从“直播者”变成了“被直播者”,也就是说由“旁观者”变成了“当事人”。这肯定会让许多人觉得难以接受。因为我们一直以为自己在日渐“强大”起来,再加上我们同世界上的强势力量越来越“和睦相处”,并且认定这是我们增强自身安全感的有效途径。但这显然是一厢情愿的幻觉。作为地球上的居民,谁也不可能享有优先“豁免权”。灾难还是很快就来了,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如果说,里厄医生出诊时第一次看到死老鼠,多少显得有些突兀和偶然的话,但他晚上回家在楼道里再次见到一只死老鼠时,给读者的感觉就决非“偶然”了。一向笔法简洁的加缪,在这儿不厌其烦地描述了老鼠在里厄医生面前死去的全过程:“它停了一下,象是要稳住身子,然后向医生跑过来,接着又停下来在原地打转,同时又轻轻地叫了一声,最后半张着嘴,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在加缪笔下,鼠疫显然不仅仅是一种具体的传染病了,它成为了某种象征,而且是多层面的象征,正如这本书的题辞所言:“我想通过鼠疫来表现我们所感到的窒息和我们所经历的那种充满了威胁和流放的气氛。我也想就此将这种解释扩展至一般存在这一概念。”
于是,现实生活成了加缪探讨人的存在真相的一个“引文”,或者说,在加缪那儿,小说与生活是一种互相阐明的“互文”关系。鼠疫不过是他剖析人性秘密的一个标本。用存在主义术语说,加缪试图创造的是一个人抵抗恶的神话。他笔下的奥兰,既是一个“恶”肆虐的世界,也是一个“必须激励人们奋起抗争的世界”。这同我们眼下正在面对的一切何其相似! 让我们来看看《鼠疫》中的几位人物。“用另一种囚禁的生活来描绘某一种囚禁生活,用虚构的故事来陈述真事。”
对大多数人而言,离别显然要持续到鼠疫被扑灭为止。就我们大家而言,我们自以为很熟悉的生活中的思想感情现在却已改变了面貌。平时最放心对方的丈夫或情人发现自己变得嫉妒和多疑。那些自己承认在爱情问题上轻浮风流的男子也变得忠实不渝起来。平时对住在一起的母亲不加关心的儿子发觉如今脑际经常萦绕着母亲面额的一道皱纹,在那上面集中了他全部的忧思和懊悔……我们实际上受到的痛苦是双重的,首先是自身所受的痛苦,其次是想象在外面的亲人、儿子、妻子或情人所受的痛苦。 这种情感,对于今天那些被送进隔离区的SARS病感染者或疑似SARS病感染者,那些为了救治病人也不得不与家人分离,时时刻刻受到死亡威胁的医护工作者,以及许许多多因SARS打破了正常生活秩序的普通人,难道不正在感同身受吗?“始终存在的空虚感却是一种流放之感,一种荒诞不经的妄想,不是妄想时光倒流就是相反地妄想时间飞逝……”:
这种境遇,是否也可以被看作今日世界同样面临着的威胁?由此,如同“鼠疫”之于加缪一样,SARS之于我们也成为了一种存在的隐喻。不久以前也许还盲目地以为世界正在进入一个以所谓“狂欢”为表征的后现代语境的人们,似乎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世界仍然面临着种种威胁,他不会因为我们的置身事外而远离或“放过”我们,所谓“全球化”,并非仅仅是经济上的“共享”、市场竞争或资源掠夺,还应该包括文化和种族间的多元共生、祸福相倚。幸福安宁也决非我们以为的只是一己的个人私利,而始终与他人乃至整个世界的境遇息息相关。别人今天正在承受的痛苦,也许明天就会降临到我们身上。人类比以往任何时期都越来越成为一个“整体”,就像最近媒体上流行的那句口号,人必须学会“合衷共济”。 因此,无论作为个人,还是知识分子或者艺术家,在面对关涉人与世界命运的重大时刻,依然需要做出某种“介入”,而不是以所谓“纯文学”和“专业精神”作为借口,去退缩或无动于衷。用加缪的话说,问题还不在于我们是否主动地去介入,而是一种“义务兵役”:“这个打击我们全城的飞来横祸不仅带来令我们抱怨叫屈的痛苦,而且还必然引起我们自己造成的痛苦,使我们不得不甘心忍受。这就是疫病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以及把事情搞得复杂化的情况之一。”
人是不可能轻易地被灾难征服或毁灭的,对奥兰城的市民是如此,对遭遇SARS袭击的我们,也同样如此。 奥兰城的人们最后当然是胜利了。作为那场灾难的“忠实见证人”,里厄医生履行了一个医生应该承担的一切义务,对此,他的内心充满了一种难以言传的欣慰和喜悦:“我们身处满潮的海上。艺术家得像其他人一样划桨,如果能的话就不要死,这就是说,要继续活着并创造。”
在《鼠疫》的结尾,我们看见里厄医生沉思着穿过“充满着节日的欢乐的大街”,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至此,叙述总是冷静克制的加缪一反常态,充满柔情地写道:“当他情不自禁地想把自己内心的思想直接掺合到成千上万的鼠疫患者的呻吟中去的时候,他就会想到自己所经受的痛苦没有一项不是别人的痛苦,想到平时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痛苦往往是与别人毫不相干的,而现在大家却能同病相怜,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快慰的事了。”
读到这儿,我不由得眼睛一阵潮湿。是的,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里厄医生之所想,就是加缪作为一个正直的艺术家内心境况的真实写照。因为正是他,始终强调只要人还需要与恶抗争,只要相信其存在,我们就“不必考虑其头发是棕色还是黄色”。亦或说无论它是发生在遥远的异域,还是发生在我们身边,都应该身不由己地“卷入”到其中去,就像亲爱的里厄医生所做到的那样。 2003.5.3“他登上楼梯,寒冷的天空一望无际,星星在房屋上闪闪发光,在山冈附近,星星看上去像燧石一般冷硬、坚实……在这解放了的夜晚,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人们去实现自己的愿望,现在传到里厄医生耳边的声音,正是人们的心愿所汇成的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