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埃里克·奥林·赖特(Erik Olin Wright,1947年2月9日-2019年1月23日),生于加州伯克利,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社会学系教授。赖特是当代美国知名分析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研究领域是阶级问题,主要著作《阶级》、《后工业社会中的阶级:阶级分析的比较研究》、《阶级分析方法》和《真实乌托邦》等等。他对古典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范畴,提出独特的中产阶级理论,即中产阶级是占据社会阶级结构中的矛盾位置,这在政治上意味着,这个阶级客观上被拉向了劳动和资本的两个不同方向,事实上前往哪个方向,取决于特定时间点上的政治和情势如何汇合。赖特在晚期,转向研究“真实乌托邦”计划,即在资本主义内部,以“侵蚀”资本主义的战略,寻找发展社会主义计划的具体而可行的方案。
「反资本主义」的概念对很多人而言是荒谬的。毕竟,资本企业令我们得以接触日新月异的科技发明:既有智能手机与串流下载的电影﹑也有无人车与社交媒体﹑看美式足球打电玩时可以用超大屏幕电视来与世界各地玩家联系﹑所有你想象得到的消费品都可在网上按钮然后快递到宅﹑劳动力透过自动化科技获得惊人增长。而这都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已。
即使资本社会中存在着收入不均,同样无可否认的是,举目所见,一般人甚至穷人都负担得起的消费品也明显增加。不妨比较1965年和2015年的美国:拥有空调﹑汽车﹑洗衣机﹑洗碗机﹑电视﹑还有室内水管的美国人比例大幅上升。人均寿命提高了,婴儿夭折率也降低了。
在二十一世纪,这种基本生活指数的上升惠及了世上其它贫穷地区。自中国拥抱自由市场后,大多数中国人的物质生活得到了大幅改善。
再者,何不看看俄罗斯和中国曾尝试走资本主义外的另一条路所得的恶果。这些政权不止进行残酷高压统治,在经济上也是一败涂地。是故,如果一个人关心大众的生活,又怎可能当一个反资本主义者?这就是我们经常听到的说法。
而这又是另一个说法:资本主义的特征,就是富中之贫。
这是资本主义的最大问题,但绝不是唯一一个。贫穷无处不在,无辜孩童亦受贫困所苦,这是在可轻易消灭贫穷的富裕社会中,堪受道德批判的事情。
无可否认,资本社会带来了经济增长﹑科技进步﹑劳动力增长,还有社会下层也逐渐接触到的消费品。但随资本经济增长而来的,是许多人的生活因资本主义扩张而被摧毁且陷入极端贫困;是处于劳工市场底层的人只能过着朝不保夕的不稳定生活,而且,大部份人都做着令人异化并刻板的工作。
资本主义带来了巨大的劳动力增长,还为某些人带来了巨富。可是,还有很多人汲汲营营只为满足基本生活需要。资本主义是一台增长机器,但同时是一台扩大分配不均的机器。更明显的是,资本主义在对利润不择手段的追求中,为环境带来了无尽的摧残。
以上两种都是建立在资本主义的现实上的说法。说资本主义颠覆了世人的物质生活又大幅改进了人类生产力绝非夸大,很多人亦受惠于此。但同时,说资本主义为带来并延续了人类本不必承受的极大伤害,也不是无的放矢。
当中最关键的问题,并非资本主义长远是否带来了平均物质水平的上升,而是从历史的此一时间点展望将来,多数人的生活能否从另一种经济中获得改善。
当中最真实,且最根本的争议,是我们能否拥有资本主义带来的生产力﹑创造力和生机,但摒弃随资本主义而来的各种祸害呢?撒切尔夫人在八十年代初说了一句「别无选择」(There is no alternative)。但二十年后,世界社会论坛却宣称「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Another World is Possible)
我的立场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改善多数人的生活并容许人们自由发展的世界,是确然可行的。事实上,已经有很多人创造了新世界的某些元素,而我们也有了到达那个世界的具体办法。
反资本主义是可能的,它不止是人们对环球资本主义所采取的道德批判,还是指向建立另一个容许人类欣欣向荣的世界的实际愿景。
所谓反资本主义者,其实是与资本主义共生的。
有些时候,反资本主义可以在完整理论中具体化,这些理论能系统性的诊断出祸根,还能够提供如何消除这些祸害的清晰指引。在其它时候,反资本主义可能潜藏在看起来跟资本主义毫无关系的动机下,例如有些人出于宗教原因而抗拒现代社会,并在山林中隐匿避世。但无论如何,在资本主义存在之处,各种不满和反抗也随之而生。
历史上,反资本主义由四种截然不同的反抗逻辑带动:摧毁(smashing)资本主义﹑驯服(taming)资本主义﹑逃避(escaping)资本主义,以及侵蚀(eroding)资本主义。
这四种逻辑同时存在也相互影响,但它们各自代表了一种响应资本主义祸害的独特方式。这四种反资本主义可说是由两种面向交互组成。
第一种面向是反资本主义的战略目标——应该超越资本主义的结构组成,还是单单减轻资本主义带来的最大危害?另一个面向是战略的主要对象——应该是国家和其它处于宏观层面的机构,还是在经济活动微观层面的个人﹑组织和群体?
两个面向相互交错,就组成了以下四种反资本主义逻辑:
1、摧毁资本主义
资本主义令许多人的生活陷入困顿,而其支配阶级保护既得利益的力量又如此强大,不难想象为什么很多人会受摧毁资本主义的想法吸引。
摧毁资本主义的主要论点是:这个制度腐朽不堪,所有令生活勉强过得去的尝试最终都会失败。当群众力量强大时,那些意在改善人们生活的小修小补型改良偶尔会取得成功,但它们其实脆弱不堪,容易被攻击﹑被推翻。
至于资本主义可以成为一个良性的社会秩序,而普通人可以蓬勃发展并过上有意义生活的想法,毕竟只是一种幻想。资本主义在骨子里是绝对无法被改良的。唯一的希望就是摧毁它,并且将它留下的颓垣败瓦一并扫荡,重新开始建立社会。正如著名的工会歌《团结一致到永远》(Solidarity Forever)的最后一句:「我们可以让新世界在旧世界的灰烬中诞生。」
但这又可以如何达成呢?反资本主义一方如何集结到足够势力来摧毁资本主义,并且用一种更好的选择来代替它?这无疑难于登天。支配阶级利用改良制造幻象的能力,又令打破制度的革命目标难上更难。自马克思始,由列宁﹑葛兰西等人继后的反资本主义革命文献,就提供了如何达成摧毁资本主义的有力理论。
资本主义平常看起来无懈可击,但它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制度,时常经历中断和危机。有些时候,这些危机强烈得摇撼整个制度,令它脆弱并不堪一击。
在这种摧毁资本主义理论的某些较极端的版本中,资本主义的「运动规律」蕴涵令这些能破坏制度的危机随时间加剧的倾向,故长远而言,资本主义会无以为继,自行瓦解其生存条件。
但即使令危机加剧的系统性倾向不存在,我们也可以预料,资本主义会定期经历强烈经济危机,令制度变得不堪一击,有机会打开缺口。
就是借着这种机会,革命政党得以利用群众动员,或经过选举或经过暴力推翻现行政权来取得国家权力。一旦取得国家控制权,首要任务就是将其重塑为社会主义转型的适当武器,然后利用权力镇压反对的支配阶级及其盟友,摧毁资本主义的关键结构,并建立另一种经济制度的必要机构。
上世纪,这种立论和其众多版本刺激了世界各地的革命分子的想象力。革命马克思主义不止提供了对现有世界的炽烈批判,也为解放后的世界,提供了另类制度的具体愿景。它在斗争中注入了希望以及乐观精神。
就是这种希望及乐观精神令人们勇敢,令他们持续相信自己站在历史的一方,而且他们为抵抗资本主义所作出的巨大承诺及牺牲是有可能得到回报的。有时候这些斗争的确令革命势力取得国家权力,只是这些时候并不多。
但一个极端不平等和人类潜能未得以实现的社会,以及一个离民主理想愈来愈远,并愈加充耳不闻的政治制度中,这种想法响应了人们的挫败和愤怒,即使它已失去连贯的战略,且没有实际的政治势力。
可是,单单反映人们的愤慨并不足以颠覆资本主义。我们需要的,是一种真的能达到目标的战略逻辑。
2、驯服资本主义
在摧毁资本主义以外,最大的替代方案就是驯服资本主义。这是各地社会民主党反资本主义左翼的主要思想。
驯服资本主义者认为,放任资本主义自行其事会带来巨大祸害。放任的资本主义会产生撕裂社会的不平等﹑会破坏传统工业令人们无所依靠﹑会为个体和社群带来风险和不隐定性,更会对环境造成伤害。这些都是资本经济固有动力产生的恶果。
话虽如此,这些恶果可以透过建立反资本经济而行的机构来大大减缓。资本主义不一定会是脱缰野马,它是可以透过精心设计的国家政策驯服的。
这并不代表削弱资本阶级的治权和势力是容易的事。除了少不免经过一番斗争,还可能功败垂成。资本阶级及其政治盟友将会宣称,各种旨在减轻资本主义所谓损害的法规和再分配政策会破坏资本动力,阻碍竞争环境,减弱投资意欲。但这些论调都是资本阶级自利地保护特权和利益的借口而已。
资本主义可以一方面受制于法规和再分配政策,一方面提供令其得以持续运作的利润。要达到这目的,群众动员和政治意愿必不可少,不能依赖精英阶层的「开明仁慈」。然而在适当的情况下,群众是有可能在这些战役中取胜,并为资本主义加上限制,使其变得温和的。
驯服资本主义没有消除它的潜在破坏力,只是减轻了那些破坏力的影响。它就好像一帖止痛药,无法根治疾病,消除症状却相当了得。
消除症状有时很足够。例如初为人父母常常睡眠不足头痛欲裂,一个办法是吞一颗阿司匹林然后熬过去,另一个办法是弃掉孩子。有时,减轻症状比根治顽疾优胜。
在二战后大约三十年间的「资本主义黄金期」,社会民主主义政策成功带社会朝更人道的经济制度进发,在全盘推行这种政策的地方,成效尤其卓著。
在对抗资本主义祸害方面,有三种的国家政策特别奏效。一个较为全面的,由公共资助的社会保险制度有效减轻严重风险,尤其是跟健康﹑就业和收入有关的风险。这是第一种。
第二种,是由国家提供多种(由健全税收制度资助的)公共产品,包括基础及高等教育﹑职业技能训练﹑公共交通﹑文化活动﹑娱乐活动﹑研究及发展﹑以及宏观经济的稳定。
最后,国家应建立一套监管制度,削减资本市场投资者和企业行为带来的负面影响,例如环境污染﹑产品及职场危害﹑掠夺性市场行为等。
有了这些政策不代表经济不再是资本主义的。资本家仍可以利益最大化为前提随意分配资本,且除了税收外,投资所得利润可以一文不少全进口袋,喜欢怎么花就怎么花。
不同的是,国家有责任纠正资本市场的三大缺陷:个体承受的风险,公共资源之不足,和以利益最大化为目标的私营经济活动带来的负面影响。这种资本主义运行无阻,只是隐藏了不平等和冲突而已。资本家可能不太喜欢这种制度,但它运作良好。资本主义在某些部份被驯服了。
在二十一世纪纷扰不堪的头十年间,那个黄金年代已是湮远的记忆了。举目所见之处,即便是在社会民主的北欧桥头堡,削社保﹑减税﹑减少公共资源﹑放松资本生产和市场管制﹑将公共事业私有化的呼声不绝于耳。这堆转变有个名称,叫「新自由主义」。
国家抵消资本主义祸害的意欲和能力减少,主因有下面几个。
全球化令资本企业得以择木而栖,在全球寻找管制最宽松,劳动力最廉价的地点投资。资本外流的威胁加上技术转变令工运分崩离析,抵抗力和动员力都大受打击。全球化和资本逐步金融化加剧财富及收入不均,反过来更加强了反社民主义国家势力的政治影响力。
资本主义没有被驯服,它是真正脱缰了。
或许,所谓的三十年黄金时代,只是历史的异数。有利的结构性条件与强劲的群众力量,容许了一个相对平等的社会出现,即使只维持了短短数十年。
在黄金三十年以前,资本主义是个贪得无厌的制度;在新自由主义下,资本主义回到它的正常形态,重新伸出了贪婪的魔爪。可能长远而言,资本主义是无法被驯服的。反资革命的卫道者一直宣称驯服资本主义只是空想,分散了应放在建立推翻资本主义的政治行动的注意力。
当然,或许这是言过其实。将国家无力增税﹑无力加强对资本主义管制以及收入再分配等归咎全球化的论点,在政治上那么成功,全因人们相信这套说法,并非全球化的限制范围真的那么狭窄。在政治上,可能与不可能的界线在哪里,在一定程度上是取决于人们相信它在哪里的。
新自由主义是一套由强大政治势力背书的意识形态,不是一套为我们改变世界的理想设限的精确科学。即使黄金时代的那套社民主义政策亟待重新审视,驯服资本主义仍是反资的一种可行的表达模式。
3、逃避资本主义
面对资本主义肆虐,其中一种最古老的响应,就是逃跑。
逃避资本主义未必有系统性的反资理念作为脊柱,但它仍是一套连贯逻辑:资本主义威力太强大,无法摧毁;要真正驯服它需要高度持久的集体行动,在现实中几乎不可能,而且无论如何,资本主义太宏大复杂,难以有效控制。强大的当权者难以推翻,而且他们永远可以收买反对者势力,共同守卫特权。跟权力对着干是白费心机的。事情再怎么变,最终还是回复原状。
我们能够做的,就是自外于资本主义的负面影响,或者隐居在某种避风港中,全面逃离资本世界的魔爪。我们或无法改变世界,但我们可以从它四面八方的支配网中脱身,而且在我们自己的小小另类世界中自由生活。
这种逃避的欲望,也反映在许多对资本主义祸害的响应中。
在很多人眼中,十九世纪农民大规模向美国西部迁徙,是对以市场为目标生产的摒弃,以及对自给自足式农耕的向往。六十年代的嬉皮格言也反映了同样的逃避倾向:「聚神(turn on)﹑入世(turn in)﹑出离(drop out)」。好些宗教群体,比如说美国的阿米什人(Amish),他们建立樊篱自外于世的方法,就包括远离市场带来的压力。
又例如,将家庭称为「无情世界中的避风港」(译按:出自美国历史学家 Christopher Lasch的同名小说Haven in a Heartless World: The Family Besieged),意思就是在你争我夺尔虞我诈的资本世界中,家庭是一个没有竞争,以互助和关怀为主轴的空间。甚至,在山涧野外的长途健行,也是在一定时间内脱离资本主义的具体行为。
逃避资本主义通常包括对政治和其它改变世界的集体行动冷感。尤其在今日社会,逃避通常是很个人主义的生活方式。有时候,这是一种建立于资本财富的个人主义生活方式,例如这种老掉牙的故事:成功的华尔街银行家厌倦了永无休止的竞争,决意洗手离场,搬到偏远的佛蒙特(Vermont)州拥抱简单生活。而这种简单生活,当然是由资本市场投资利润积累起来的信托基金支撑的。
这种逃避资本主义不牵涉政治,故很容易忽略,尤其是,某些时候,它还是资本主义特权的体现。而为了「摆脱世俗」而带着昂贵装备飞到偏远地区登山,不管怎样也难说成是一种反对资本主义的行为。无端如何,这些例子都与更广泛的,反资本主义的问题有关。
有些群体的确是为了逃避资本主义压力而自外于世,但有些时候,这些群体也可以作为更集体﹑更平等﹑更民主的生活方式的楷模。例如,合作社虽受逃避专制职场和资本企业剥削的目的推动,但合作社也可以成为挑战资本主义的元素。
又例如,个体参与DIY和「共享经济」的原因,可能是个体在经济紧缩的情况下收入紧绌,但它们也指向了对市场交易减少依赖的经济活动组织方式。有甚者,整体而言,自愿性的简单生活也是对消费主义以及经济增长主义的一种广义抵抗。
4、侵蚀资本主义
第四种反资本主义是人们最不熟悉的。
侵蚀资本主义的论点是,所有社经制度都是无数异质经济结构﹑关系﹑以及活动的复杂组合。自古以来,「纯资本主义」的经济体从未出现,也不可能出现。资本主义是组织经济活动的方式,由三个重要构件组成:资本私有化﹑以制造利润为目标的市场主导生产,以及对不拥有生产资料的劳工的雇用。
现存的经济制度结合了资本主义与一系列组织经济活动,以及分配商品及服务的方法:有国家直接提供的,有从家庭关系中满足的,有透过小区网络或组织获得的,有在民主拥有及管理的合作社中取得的,有从非牟利市场导向机构中收获的,也有在从事协作生产过程的对等网络中取得的。方式各种各样。
当中有些组织经济活动的方式,是资本和非资本元素的混合体,有些是完全非资本的,又有些是反资本的。现时制度受资本主义驱动力支配,决定了绝大部份人的生存状态及生计,故我们以「资本主义」称呼这种复杂的经济制度。这种支配是遗祸极深的。
其中一种挑战资本主义的方法,是把握机会,在这个复杂系统的漏洞缺口间见缝插针,树立更多民主﹑平等﹑参与式的经济关系,并且尝试扩大和保卫这些空间。
侵蚀资本主义的想象,这些替代方案长远而言能不断扩张,直至从资本主义手中夺得支配地位。
用一个关于生态系统的比喻来解释这种想法,或许有助理解。首先幻想一个湖。湖泊是陆地中的水域,它有特别的土壤﹑地势﹑水源以及气候。不同种类的鱼和生物栖息湖中,各种植物在湖中和环湖生长。
这些元素集体组成了湖的自然生态系统。(在这个系统里,所有元素都对系统里其它元素有影响,但这种系统跟单一有机体的系统不同,在单一有机体的系统中,所有部份都在功能上,与一个紧密连贯的整体连接。)
想象在这种生态系统中,加入一个不是「自然」源自湖中的外来物种。有些外来物种会瞬间被并吞殆尽。有些可能可以在湖的缝隙生存,但对湖泊生态系统的日常运作没多大影响。但偶尔会有些外来物种得以在湖中蓬勃生长,并最终取代支配物种。
侵蚀资本主义的战略愿景,就是想象在资本主义的生态系统中,加入非资本主义经济活动中最勇猛、最具解放能力的品种。保护他们栖身的夹缝来培育他们成长,并想办法扩大他们的栖息地。
这种对超越资本主义的过程的想象,跟耳熟能详的,关于欧洲由前资本的封建社会过渡到资本主义社会的故事不无相似。在中世纪后期的封建经济体系中,资本主义前期的经济关系及行为开始出现,在城镇尤其常见。一开始时这些经济关系包括商业活动﹑受同业公会监督的手工业生产,以及银行业。
这些经济活动填补了市场空间,通常对封建体制内的精英相当有帮助。随着这些市场活动的规模日增,它们也逐渐展现更多资本主义特征,在某些地方对处支配地位的封建制度具有相当侵蚀性。经过几世纪来漫长而反复的过程,封建结构不再支配欧洲许多地方的经济生活。封建主义被侵蚀了。
侵蚀的过程或曾被政治动荡甚至革命中断,但这些政治事件非但没有撕裂经济结构,反而默许和合理化了进行中的社经改变。
侵蚀资本主义对取代资本主义支配地位过程的战略愿景大致相同。替代式的,非资本主义的经济活动在受资本主义支配的经济体中每个可能的夹缝出现,这些活动会随时间变得愈加蓬勃,它们的成长一方面是自发性的,很重要的另一方面是,这种成长也可能是针对性策略的结果。跟国家之间的斗争将发生,有时候是为了保护这些空间,有时候是为了支持新机遇的出现。最终,这些非资本主义的关系和活动将在个体和群体的生活中获得相当重要程度,而资本主义再也无法支配整个经济体系。
很多现代无政府主义都暗示了这个战略愿景。如果革命社会主义指向夺取国家权力来粉碎资本主义,而社会民主主义认为资本国家应被利用来驯服资本主义,那么无政府主义者一般相信应该避开,甚至完全忽视国家这一元素,因为最终,国家只是用于支配而非解放的机器。
建设一个解放的,体现平等﹑民主以及团结一致的理想的资本主义之替代方案只有一途,就是就地建设,并竭力扩张。
作为一个战略愿景,侵蚀资本主义是非常吸引的理想,也是个颇为牵强的理想。
侵蚀资本主义所以吸引,是因为虽然国家看似不在乎社会公义及解放式的社会改革,却不代表我们就此束手无策。我们可以全力进行建设新世界的事业,但不是建立在旧世界的灰烬上,而是建立在旧世界的间隙之间。
而侵蚀资本主义所以牵强,是因为资本企业财雄势大,多数人的生计也完全依赖资本市场的顺利运作,故解放式经济空间可以在受资本主义支配的经济中扩大连结,进而取代资本主义的立论,听来完全是痴心妄想。如果非资本主义解放式的经济活动和关系真的可以发展至威胁到资本主义的支配地位,它们自然会立刻被粉碎瓦解。
侵蚀资本主义不是痴人说梦。可是,它只有结合社民主义的驯服资本主义理论,才有说服力。
我们需要将无政府主义自下而上,以社会为主轴的战略愿景,与社会民主主义自上而下,以国家为主轴的战略逻辑连结起来。我们需要以令资本主义易受侵蚀的方式来驯服它,并以令资本主义易于驯服的方式侵蚀它。真实乌托邦就是一种帮助我们连结两种反资本主义思潮的方式。
「真实乌托邦」这名称是自相矛盾的。「Utopia(乌托邦)」一词来自十六世纪小说家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首字母「u」由两个希腊前缀组成——「eu」代表美好,「ou」代表「无」;后缀是「地方」的希腊文「topos」。U-topia(乌托邦)即不存在的美好之地。这是对完美的幻想。
那么它怎可能「真实」?找寻改善世界的办法或者还是现实可行的,但完美并不现实。确实,对美好的追求可能破坏令世界变得更好的实际工作。正如一句老话所言:「『最好』是『好』的敌人」(the best is the enemy of the good)(译按:目标太高,容易失败)。
故「真实」和「乌托邦」之间存在着一股内在矛盾,而这也正是「真实乌托邦」所必要克服的矛盾。我们必须维持对一个不存在的、拥抱公义和人道主义的世界的深切渴望,同时切实动手在真实的旧世界中建立一个预示新世界模样的另类世界,并且以此带领人们走往同一方向。
真实乌托邦将不存在的美好世界,蜕变成可就地而起的、解放式的另类替代世界;将世界现实的样子,变成了它可能的样子。
真实乌托邦随处可见,解放的理想呈现在很多现存机构组织中,也在很多新的组织设计提案中找到。真实乌托邦既是目的地的构成要素,也是到达目的地的蓝图。以下是一些例子。
工人合作社是随资本主义发展出现的一种真实乌托邦。解放的重要元素有三个:平等﹑民主﹑团结。三种要素在东主和其代理人独揽大权﹑内部资源和机会不平等分配的资本企业中都无法发挥,且竞争会不断破坏团结。
在由工人拥有的合作社中,所有资产由员工共同拥有,并以一人一票的制度进行民主决策。在小型合作社中,这种民主管治可以会员大会模式组织;在大型合作社中,工人可以投票选择监督公司的董事会成员。
工人合作社也可能体现其它比较资本主义的特征:例如,他们可能聘用临时工,或者对少数种族的成员表现不欢迎的态度。合作社往往体现出相互矛盾的价值。
即使如此,在合作社扩大容许反资理想运作的经济空间时,它们仍然拥有对侵蚀资本主义支配地位作出贡献的能力。合作社之间可组成网络,在适当的公众支持下,这些网络可以延伸并深化成为合作市场板块,而这个板块,在某种可行情况下,可以扩大至挑战资本主义的支配地位。
公共图书馆是另一种真实乌托邦。骤眼看来,公共图书馆似乎是个奇怪的例子,毕竟在所有资本主义社会都找到图书馆这种机构。在美国,庞大的公共图书馆系统很大程度由镀金时代铁腕无情的钢铁大王卡内基(Andrew Carnegie)建立。卡内基绝非反资本主义者,反之,他把对图书馆的慈善捐献视作加强资本主义制度之举。
但图书馆却体现了在获取和分配上的一些非常反资本主义的原则。不妨想想,在图书馆和在书店获得图书的方法,是多么截然不同。
在书店,你在架上找到想要的书,翻过背面查看价钱,如果负担得起又足够想要的话,你会走到收银处,付了银码上的价钱,然后把书带走。在图书馆,你在书架上(更可能的是在计算机终端机上)看看有没有想要的书,找到书后,走到借出柜台,亮出你的借书证,然后把书带走。如果书已经被借走,你就被加在等候名单上。
书店里根据每个人的购买力分配书本;但公共图书馆是根据每个人的需要进行书本分配的。而且,在图书馆里,如果供求出现失衡,代表读者等待一本书的时间会延长;稀缺供应的书根据时间,而非价钱进行分配。
故此,等候名单是一种极之平等的设计:每个人一天的时间在道德上是同等的。对于比较不缺资源的图书馆,等候名单长度是购入某本受欢迎的书的讯号。
图书馆也可以成为多用途的公共设施,而不单是书库。好的图书馆为公众提供聚会空间,有时候甚至是音乐会及其它表演的场地,以及人们见面聊天的地方。
当然,图书馆也可以是将某些人拒诸门外的封闭空间,他们在预算事项排序以及订立规则时也可以很精英主义。所以真实世界中的图书馆反映了很矛盾的价值。但只要它们体现了平等﹑民主﹑社群的解放理想,图书馆就算是真实乌托邦。
最后一个真实乌托邦的例子,是在数码年代出现的新式点对点协作生产。人们最熟悉的例子就是维基百科。在成立的头十年内,维基百科就破坏了已存在了三百年的百科全书市场,今时今日,制造一本能赚钱的通用百科全书已经不可能了。
维基百科由完全非资本主义的方式产生,由世界各地数十万编辑无偿贡献全球公地,并免费开放给所有人使用。维基百科依赖礼物经济提供所需基础设备资源以维持运作。
维基百科有很多问题。有些条目非常精彩,有些则惨不忍睹。但它仍是一个由大型合作及协作推动,具有高度生产力,并以非资本主义方式组织的特殊例子。
数码世界还有许多这样的例子。如果我们想象这种协作模式可以扩展到商品生产,而非只是信息生产的世界,那就不难想象点对点协作生产进迫资本主义的支配地位了。
对于社会和国家政策的改革提案中,也找到真实乌托邦的影子。这是真实乌托邦在以社会公义和人类解放为目的之长远政治战略中扮演的重要角色。无条件基本收入(unconditional basic income)就是这样的例子。
无条件基本收入就是无条件地给所有人足以满足基本生活需求的津贴。它让人可以过上朴实无华,但在文化上有尊严,「单纯满足」(no-frills)的生活水平。推行无条件基本收入可以解决穷人的温饱问题,同时为解放的替代方案,定下了一块奠基石。
无条件基本收入直接减轻资本主义的其中一项祸害:富中之穷。它也透过将资源流向非资本主义模式的经济活动,扩大了对资本主义支配地位的长期侵蚀。想想无条件基本收入对工人合作社的影响。工人合作社不堪一击的基中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们除了要赚取足够收入来承担生产费用外,还要向成员提供基本收入。
如果无论合作社成功与否,工人都可获得无条件基本收入,工人合作社将大大蓬勃起来。他们的银行借贷风险也会相应下降。
所以,不无讽刺地,无条件基本收入可以帮助解决合作社的信贷市场问题。而且,那些不会自动为参与者生产市场收入的点对点协作生产,也肯定会因无条件基本收入而大幅增加。
所以,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们该如何当一个反资本主义者?
放弃摧毁资本主义的幻想。至少,如果你真的希望建立解放的未来,资本主义是无法被消除的。你个人可能有办法完全封闭自己,将你参与金钱经济的活动减到最低,但这不是大部份人可接受的办法,对那些有孩子的人就更不吸引,而这种办法也不太可以促进社会解放的过程。
如果你关怀他人的生命,不管是以何种方式,你最终还是要处理资本结构与组织的问题。驯服和侵蚀资本主义是唯一可行办法。你需要参与以政策驯服资本主义的政治行动,也需要参与透过扩大解放式经济活动来侵蚀资本主义的社经计划。
我们需要重新建立朝气勃勃的和进步的社会民主。这种社会民主除了减轻资本主义社会的祸害,也帮助我们建立有潜力侵蚀资本主义支配地位的真实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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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察网智库”微信公号,本文原载《雅各宾》(Jacobin)杂志2015年2月12日,转自微信公众号“新大众哲学”,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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