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腾冲的国殇墓园,松山的远征军雕塑方阵,云南讲武堂博物馆的陈列展中都有一个娃娃兵的雕像。原型出自一张抗战时期当年援华美军拍的照片:一名少年,穿着不合身的军服,浑身上下挂满挎包、水壶等装备。他对着镜头竖起大拇指,脸上带着天真的微笑。
上周有省外同行莅昆,陪她去参观云南讲武堂博物馆,遇到讲解员正向游客介绍这位照片上的小战士还活着,于2015年被找到了,贵州媒体有报道云云……
好奇心使然回来找了下原报道内容,《贵阳晚报》2015年8月23日A(05)社会新闻版,链接如下:
http://gz.sina.com.cn/news/wt/2015-08-24/detail-ifxhehqr6210824.shtml
我看了几眼文章:文中经不起追问的内容太多了……这个黄震记者怎么那么懒惰,文中提及的事情,只需略加搜索查验,便可纠错。但他没查证,让这篇破绽处处的报道,堂而皇之地出笼了。他真的是个记者,对采访对象所述——管记不管错。
让我们先来看看文中记录的陈友礼老人自述:
【“陈友礼说,他1931年出生在毕节赫章县平山乡,从小丧母,跟着奶奶长大。8岁时跟着一个乞丐来到毕节,乞讨度日。之后,乞丐将他送给了一个女人。由于受不了虐待,11岁那年,他报名参军。在昆明等地受训后,他被分入国民革命军第5军200师600团3营8连。1944年,滇西远征军大反攻,陈友礼先后随部队参加了怒江惠通桥保卫战、攻松山、龙陵、黑山等战斗。2012年,陈友礼被贵州关爱黔籍抗战老兵志愿者慰问团找到。”】
再从他自豪的叙述中说:
【“这是我们在攻打龙陵后,1944年冬天,两个美国人给我照的,那时我13岁”。】
对不起,就这段话我有几个问题要问:
1、“怒江惠通桥保卫战”发生在1942年5月,那时候的一次入缅败退回国的国民革命军陆军第二百师残部正抬着戴安澜将军遗体向昆明转进,这位“老兵”如何可能在1944年参战?----文中记者大人没说。
2、1944年大反攻松山之战国民革命军陆军第二百师第六00团参战过?
-----根据史料记载:200师于1944年8月28日奉令参战滇西,遵于31日由昆明出发……
这两页书影摘自《保山地区史志文辑》抗日战争专辑之二第245-246页,转载的是藏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200师当年战报。因为二档用档规定这里我只能给出该档案卷宗号:787-11614;
战报清晰记录了200师的集结动员过程,这段时间所部600团不可能赶到松山参战,而松山战役在9月7日就以国军的胜利告终!
我们再看这段被记者称为“无需印证的真相”的叙述:
【“老人回忆,拍照地是云南龙陵县,当天,经连长示意允许后,美国人先在战壕里给他拍了第一张,之后,又让他来到一个岔路口拍照。事前,还在存放物资的地方,拿来了军毡背在身后。摄影结束后,他得到了两名美国军人送的两块饼干,作为奖赏。
鉴于事关重大,志愿者们重新找到高精度照片,用放大镜寻找各处不寻常细节,与陈友礼一一印证。
为何要背两个水壶?
“我是连长的勤务兵,另一个水壶是连长的,里面装着盐巴和辣椒。”
为什么头上会有两个帽檐?
“当时,部队新发军帽不久,由于帽大头小,我将新旧帽子重叠着戴……”
同时,陈友礼还讲出了照片里隐含的细节,他脖子上挂的干粮袋里装着两个馒头,所以干粮袋看上去不平整;他穿的是胶底帆布面的军鞋,这在当时并不常见;由于语言不通,伸出拇指是对美国军人表达“顶好”的意思……”】
本文开头讲过了这是一张由当年援华美军拍下的照片,照片拍摄的信息有详细标注:
记录表明照片摄于1944年11月23日,主人公是“Lee Chen-hon”,按该文记者称,老兵当时应在龙陵,而前面提到的战史资料记载这名老兵属部队同期尚在“芒市西南向蛮棍方向攻击前进”
下面这份日军当年态势图能告诉我们相同信息。该图出自:《緬甸作戦記録》.《附録第二》:一九四四年の怒江作戦記録附図.昭和21年10月調製
再看这句:
【“其实,细心的志愿者发现,照片上两处痕迹符合老人现在的情况,他伸出的右手大拇指,比普通人瘦长;照片上的孩子和老人一样,有一颗龅牙。而且,照片的原始英文图说上的拍摄时间、地点,以及人物的年龄,都与陈友礼的经历吻合。真是巧合吗?”】
本文一开始说了,这照片是当年援华美军拍摄的,照片当然不止一张对吧?经友人小石大力协助笔者看到了以下照片:美军通讯兵对照片后来都编了号,以SC(即Signal Corps)开头,小石所提供的四张照片上,都是连号的SC231269-72,即可证明是同一(组)人在同一场景面的拍摄。记者所说英文原图说明吻合之说不知何来?
这一组连续编号的照片均拍摄于1944年11月23日,而前几张照片注明了拍摄地是贵阳附近,这是一组根本与滇西、远征军无关的照片!!!除非这一组照片的拍摄者——美军的4级技术军士F.D. Manwarren有专机,专门从贵阳飞到龙陵拍这位陈姓老兵(就假设是龙陵吧),不然绝不可能是同一天!就算这样,我们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一组照片的场景是相同的。
【“虽是如此,志愿者们仍然慎重地将他的照片送给贵州省公安厅技术处的技术人员,以及精于人体面部结构的南京画院和贵州知名画家鉴认,回复都是:高度疑似。”……“陈友礼一生经历了抗战、国共内战、抗美援朝,九死一生回到了贵州老家。”】
文中“公安技术人员、知名画家们”的鉴认依据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们做出的不是肯定性结论!众所周知经历过抗美援朝归国的每一名老战士都有详尽的档案在当地人武、民政部门,陈姓老人的真实履历黄记者要弄清当不是什么难事!让我们期待吧。
行文至此,那么照片标注的主人公“Lee Chen-hon”当年究竟隶属哪一支国军部队呢?笔者同样考据了一番
这两张同样由美军4级技术军士F.D. Manwarren 在当天拍摄的照片中有军人拖曳火炮行进,经过熟悉抗战时期国军装备的朋友判读这是法国生产的75mm野炮,是原驻地都匀的炮兵学校练习团一部因为日军向黔南进犯紧急撤往贵阳,炮校练习团中另有三个连在团长杨俊率领下赶到牛栏关布防,归从重庆赶来的第九十七军节制。这在《黔南文史资料选辑 第7辑 》第40-41页有记载。
这张态势图出自《中国陆军第三方面军抗战纪实》,作者是时任黔桂湘边总司令部副参谋长的苟吉堂将军,再结合下面这张同一作者拍摄于1944年11月21日的照片分析
“56 KILOS EAST OF TUYUN”都匀以东56公里!一群身着冬棉,多为北方人面貌特征的士兵在开进!结合战史我们可以判断出这是国民革命军陆军第九十七军的部队赶往黔南增援。
再从这张盟军军人在11月21日夜里在路边生火取暖的照片我们可以知道当年从独山到贵阳的山路上塞满了难民、撤退的机关军公教人员、奔赴战场的援军,就算是盟军也得在路上慢慢挪,一样风餐露宿,拍照的F.D. Manwarren 军士是无论如何不会于30多小时后的23日出现在云南省龙陵附近!
这段摘自《中国陆军第三方面军抗战纪实》第275页的记录告诉我们1944年11月23日在美军镜头里的最有可能出现的增援部队是国民革命军陆军第九十七军第一九六师第五八六团。
综上所述个人判断如下:照片上这位“Lee Chen-hon” 是隶属于前国民革命军陆军第九十七军第一九六师第五八六团的一名士兵,他或许已经不在人间,他的名字可以永远不被世人知道,但不能被人误认或冒充,这是对当年所有抵御外侮的中国军人的大不敬!
补记:1944年11月时任97军长陈素农、196师长袁滌清、师参谋长卢福宁、586团长陈宝华、1营长张成仁 ;该师因黔南战事失利,部队撤编,官佐士卒分散各地,师参谋长卢福宁、1营长张成仁后来去了台湾官至中将,有消息说少年兵Lee Chen-hon 于1960年代才在台湾除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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