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黄马甲运动”在继续;这很可能是一场很将引导整个国家(甚至可能影响整个欧盟)走向另外一个历史方向的“革命性”运动。一个历史的转折点可能正在呈现在我们眼前。
通常情况下,一次群众示威往往有着明确的目标,一旦达成,示威就会平息。这一次,法国的“黄马甲运动”的火星是由政府欲征收柴油税而引发的。在运动爆发四周后,法国总统马克龙发表电视演讲,宣布放弃预定从2019年开始征收的柴油税,而且公布对最低工资收入者(SMIC)发放100欧元的额外补贴。然而,这场“黄马甲运动”不仅没有熄火,相反却愈演愈烈,甚至有向整个欧盟漫延的趋势。显然,柴油税只是一个导火索。那么这场运动的目标究竟何在?
2018年12月初,法国“黄马甲运动”示威者抗议燃油税(@东方IC)
尽管法国媒体刻意地回避相关画面和报道,但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法国“黄马甲运动”远非近年来经常出现的其他一些抗议活动可以相提并论。这场运动显然是法国历史上民众抗议链上的新的一环。回顾以往,我们可以看到这条抗议链可谓源远流长:远的当然令我们回忆起1789年砍掉了国王路易十六脑袋的“法国大革命”!稍近一点我们会提及将戴高乐将军赶下台的“68年5月风暴”。当然我们不能忘了还有改变了人类思想史的“巴黎公社起义”……种种迹象表明,这次“黄马甲运动”同样并非对某项政策、某个政府、某位总统的有限不满,而是法国积累多年的对整个左右翼执政体制、法国经济格局和西方民主的根基——“代议制民主”的强烈不满的一次总爆发。因而具有明显的“革命”的性质。
惟一不同的是,这场“革命”的动因似乎是来自极右翼,但却得到来极左翼的有力支持。这既是历史的荒诞,也是历史的一个残酷的“玩笑”……
一场历史尚未定性的运动
应该承认,要认识这场运动的深刻的历史含义,必须将我们的视线从今天拉回历史、推向全球,并投向未来……简言之,我们必须从历史深层次来认识这场运动。因为有太多的因素、太多的西方主流媒体讳言、禁言、甚至蓄意扭曲这场运动;很多在运动中产生的观点、发生的事件正在被有意识地从现实中抹去,因此分析这场“黄马甲运动”非常困难。我们已经看到的是,这场运动具有几大特征:首先这是法国历史上首次爆发的没有明确领导者、组织者、甚至连“发言人”也不断变化的一场运动(不过我们要注意的是,没有台前的领袖并不意味着这场运动没有幕后的策划者和组织者。只是我们今天不得而知,仅此而已)。其次参与者的主体,大致是底层以出卖劳动力为主的无产阶级、和生活水平正在不断下降的广大中产阶级。今天谈到法国中产阶级的生活水平下降,与过去人们经常谈及的类似话题有一个本质上的区别,即过去所谓的“下降”仅仅是工资上涨的速度不够理想;而今天则真的出现了收入下降的事实。因此法国底层民众的强烈不满已经不可抑制。他们在政治倾向上往往南辕北辙,大多是极右翼或极左翼的支持者;但他们却在“黄马甲运动”中坚定联手。第三个特征,则是运动表现出来的鲜明的民粹主义色彩,特别是激烈反对金融资本对法国经济的控制(也因为这一点,“黄马甲运动”正在被指为“反犹”)。第四是法国主流媒体对运动的影响力大大削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正在出现某种“火上浇油”的“反效果”:主流媒体所说的一切都被民众从相反的方向去理解。而与此同时,法国网络信息却空前猛烈地冲击着整个舆论,正在成为法国民众的重要信息来源……
八周的动荡,“黄马甲运动”提出的政治诉求已经非常明确地反映了这场“革命”的主旨:反对法国执政者(马克龙总统)、反对现行政策(包括小致增收燃油税、大致欧盟建设等在内的一系列法国国家的根本内外政策)和反对政治体制本身(即民主选举产生的代议制)。
类似性质的民众运动,自二战以来在法国恐怕还真是首次出现……
我们必须指出的是,目前对这场“黄马甲运动”的任何总结、定性之类的文章,都将会被历史所淘汰(当然包括本文在内)。因为这场运动的最大特点,就是其多变性,及其本质的多样化。“黄马甲运动”在未来几周内有可能被镇压下去,但它必然会在未来数月甚至一、两年内卷土重来。“黄马甲运动”将会成为法国当代史上最重要的一场政治运动。因此,本文并不是一个总结,而是提出一系列的相关问题,将所有与这场运动的产生、发展和可能走向的结果、当然也包括其可能在历史上留下的印迹,作一个综述而已。但相信这个综述已经能够给我们带来一定的启示。
反对政权、媒体和资本三大权力
追根寻源,我们可以发现,这场人数尽管不多、但却有着“全民性”运动性质的抗议从去年五月份就已经初露端倪。当时一位名叫Priscilla Ludosky的驾车者在“脸书”、“推特”和“Youtube”上发表了一份公开信,要求免除新征的0.76欧元的柴油税。此信在网络上征集到23万个签名支持。到了十月份,网络上出现一条短视频,一位名叫雅克琳娜·莫罗(Jacqueline Mouraud)的女子不仅抗议柴油税价上涨,而且质疑国家收取的这额外的燃油税到底用到哪里去了!她直名要求马克龙总统对此做出明确回答。莫罗的视频在网络上激发了更为强烈的反响,数周之内这一视频点击量超过六百万,而且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她。而在此之前爱丽舍宫恰好传出“30万欧元高价换地毯”的“丑闻”;两相对比,反差太过强烈。由此,强烈不满的法国社交网络开始发出“扎克雷起义”的呼吁。
真正有组织的“黄马甲运动”最早是2018年11月诞生于法国北部诺曼底地区的海滨城市Dieppe。当时在网络上出现了一个“黄马甲群”,在推特上呼吁11月17日进行抗议示威。很快这个“群”就有了16000参与者。因此到了17日周六这一天,小城果然爆发了“黄马甲示威”,几乎所有圆型交叉路口都被上千名身着“黄马甲”的抗议人群所堵塞。“黄马甲”是当汽车在路上出现问题抛锚时必须穿上的一种背心,目的是让其他汽车司机远远地就能看到他。这种以“醒目”为旨的“黄马甲”便成为这次运动的强烈象征。很快,这一运动就在全国蔓延开来。在提来的几周周末,全法国共有数十万人身穿“黄马甲”上街抗议。对于其人数,法国主流媒体认为致多三十来万。但“黄马甲运动”的参与者们则指责媒体“大大压缩了真正的抗议人群数字”……
运动的转折点是马克龙总统的电视讲话。
马克龙总统实际上在讲话中对“黄马甲运动”最初提出的目标做出了全面让步:取消燃油税、增加最低收入者的收入(从国库中拿出一笔钱,给所有最低收入者100欧元补贴)……然而“黄马甲运动”第五周、第六周、第七周……却一直在持续。事实上,抗议人群真正的目标是在马克龙总统讲话之后才逐渐清晰起来的。到今天,一句著名的口号已经响遍法国:“RIC”(référendum d’initiative citoyenne),意指“人民发起的全民公决”。
为什么要公决?而且要“人民发起”?原因非常明了:就是因为参加运动的法国民众已经彻底失去了对政府和总统的信任,包括左右翼各类传统政党。“RIC”直接挑战的,就是代议制本身。因为示威者非常清晰地提出,“我们选出的代表投票做出的是反对我们利益的决策”。比如引起这场运动的导火索就是民选出来的政府所做出的违反民众利益的一个决策:征收燃油税。所以,“黄马甲运动”要求当局进行一系列公民投票;对涉及民众整体利益的决策都要进行公民投票来决定。而投票的议题也要由公民直接提出。因为过去公决的议题都是由政府提出的。一些重大的、涉及到几乎全体法国人民的议题,如果有可能被公决否定的话,法国当局是绝对不会付诸全民公投的。一个鲜明的例子就是同性恋婚姻问题。法国当时爆发了数百万人的大规模抗议示威游行,要求进行全民公决;但当年执政的奥朗德政府充耳不闻,最终议案在议会被通过。这件事对法国人的政治信心的打击是非常大的。他们选出的代表做出的是违背他们意志的事。又比如当前法国的一个争议焦点:要不要脱欧。法国在全民公决是否要批准欧盟宪法草案时,高达55%的人投了反对票。可以想象,今天如果法国举行全民公决以决定法国是否留在欧盟内部的话,很有可能出现类似英国的事件:法国脱欧。对于欧洲的精英阶层来说,这将是不可接受的政治大地震。因而,这样一个重大议题,法国政府绝不会让全民来进行自由裁决的。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RIC”的提出,实际上就是一场革命。
一些运动参与者甚至直接提出要将议会普选制部分地改为抽签制;以抽签的形式来选出部分代表人民的议员,以避免选举出来的议员都是政客的结果。因为抽签这种形式将给予被选中者绝对的做出任何决策的自由,而不需要顾及党派利益、选举利益等……这非常充分地反映出法国民主选举体制本身在这场“运动”中遭到几乎是全面质疑的现象。
甚至为了更明确地表达“黄马甲运动”的宗旨,示威者还模拟将“路易十六上断头台”的历史,做了一个总统的模型来审判(此举因违法而正在遭到法国司法当局的追究,已有三名示威者因此而被逮捕);这是为了传递“与当政者决裂”的强烈信息。也就是说,这次“黄马甲运动”没有任何妥协的可能性。
除了反对总统、政府和议会之外,法国主流媒体也正在成为未来最新一幕的“黄马甲运动”所瞄准的靶心:很多抗议者通过网络、推特和油管(Youtube)而将矛头对准主流媒体,认为法国媒体“都是撒谎者”,强烈抗议主流媒体未能正确地报道这场运动。很多抗议者认为,法国主流媒体过多地将关注点集中在运动中出现的暴力现象,而有意忽略了警察对示威者的暴力行为。我们中国记者作为局外人,也发现一些民间新生的网络媒体——比如极右翼的AlterInfo、极左翼的LeVentselève包括一些外国媒体如俄罗斯在法国播出的“今日俄罗斯”法语频道等,均在“黄马甲运动”期间表现出强大的传播能力。特别是“今日俄罗斯”法语频道已经连续几周在周末运动发生日进行实况直播,吸引了大量法国观众观看。直播中,“今日俄罗斯”不做任何评论,而只是把话筒和镜头直接对准示威者,倒是给人相对更为客观的感觉……
“黄马甲运动”另外一个引人关注的地方,是示威者不约而同地对法国的金融体制提出强烈批评。在“今日俄罗斯”法语频道去年12月30日的一次直播中,一位“黄马甲”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不愿意继续生活在金融权力的统治之下。”这句话立即传了开来。种种迹象充分地展示了这场人类历史上首次爆发出来的“黄马甲运动”针对的恰恰就是目前统治着法国的真正的三大权力——政权、媒体和财团。这是“黄马甲运动”的一个本质性特点。理解了这一点,就会明白这场运动的历史意义。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理解这场运动与二战以后发生在法国乃至整个西方的几乎所有运动都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过去的各种斗争都有着非常具体的目标,是为了达到某个或某些非常具体的目的而进行的;但这次运动是对西方整个统治结构提出了全面质疑。正是因为如此,这场运动并没有因为法国总统马克龙做出了大幅让步之后而中止。应该承认,“好戏”还在后头。
但有一点也是必须指出的,即这场运动并没有提出一个新的政治模式,来取代旧模式。更简单一点说,这场运动仅仅是“破”,而非“立”;更不是对世界上其他统治模式、包括中国模式的肯定或赞同。应该特别强调指出的是,西方民众对中国政治模式的认知是非常肤浅、负面和片面的,因为在他们的主流媒体的控制下,中国现实情况完全被扭曲;中国的任何成功都被有意识地忽略掉了……所以中国是不可能成为“黄马甲运动”的标杆性国家的。但这并非中国做得不好,而是“中国故事”没有传播出去……
分裂法国社会的两大焦点
从目前已知、或相对比较一致的领域,我们可以认为,“黄马甲运动”瞄准的标靶有两大焦点:金融权力和“全球化”。正是这两大焦点,将法国社会分裂成两大部分。但这两大部分不是以传统的阶级成分来划分的,而是以对这两大焦点的观点划分的。
这场“黄马甲运动”是在法国深陷债务危机的背景下爆发的。这一债务危机正在导致法国中产阶级进入“日益贫困”的下行阶段。这是二战以来法国国内发生的最为深刻的历史性变化。
对法国债务危机之产生、缘由和解决方法的认识和看法,已经将法国分为两大部分观点对立的人群;即一部分认为债务产生的原因是因为法国建立了一个负担过重的“福利社会”,即对“穷人”的各种额外补贴太多,而导致国家入不敷出;因而改革就是要改掉这一部分福利。也就是说,法国的改革就是要拿穷人开刀。而对于富人则完全是另外一个方案:为了吸引资本前来法国投资,马克龙总统治下的改革的另外一面,就是要对富人减税。用“黄马甲运动”中很多参与者的话来说,这就是一种“劫贫济富”。
但另一部分法国人——既包括目前参加这场运动的大多数“黄马甲们”、也包括法国社会“沉默的大多数”——则认为,法国债务产生的根本原因在于1973年1月3日通过的《银行法》,是这项被称为“蓬皮杜—罗斯柴尔德银行法”的法律,对法国中央银行进行了私有化,使法国中央银行失去了货币发行权,最终导致法国今天债台高筑……因此,“黄马甲运动”的目标直指金融权力。在“黄马甲运动”的眼里,马克龙的所谓改革,是以底层劳动阶级为敌的。
有关法国货币发行权已经被从国家手里转移至私人金融财团的观点出现已经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期。特别是在几本书的出版之后。其中最著名的一本就是经济与金融学者彼埃尔-伊夫·鲁杰容(Pierre-Yves Rougeyron)的畅销书《对1973年1月3日法律的调查》。在这本书中,伊夫·鲁杰容试图证明,法国今天背负的沉重的金融债务,根源就是这条法律。他认为,在这条法律之前,法国中央银行隶属于国家,当国家从中央银行融资时,是不需要支付任何利息的。而在这条法律之后,法国中央银行的性质就变了:法律规定,国家不再能够直接从法国中央银行进行融资,而必须通过向私人银行借债,并支付4%的利息;而由私人银行再从中央银行无息借钱。这样一来,国家便不得不支付私人银行4%的利息。而私人银行则仅仅是将钱转了一个手……法国经济在1973年时还是盈余的。通过该法后,从1978年伊始,法国政府就没有任何一年的财政预算是盈余的了……今天法国的债务已经达到天文数字的22998万亿欧元(法国国家统计局Insee2018年第二季度公布的数字),占国内生产总值的99%。
但反对者则认为,这种描述是不正确的;法国债务根源就是过度的“福利社会”所致……令人倍感蹊跷的是,这笔债务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在法国主流媒体上几乎是不让讨论的。因此,债务是源于“过度福利”还是源于“银行法”,在法国形成了两大观点潮流;而且始终处于分化、分裂和变化之中。于是,法国债务危机的原因和解决方法,便成为这次“黄马甲运动”的一个焦点。我们看到,在运动中不断地有人提出这个问题。每次有“黄马甲”运动的参与者穿着黄马甲出现在电视台屏幕上时,他们几乎都会提及这个问题;但在主流媒体上,电视台主持人或记者也几乎每次都会有意识地将话题转移……但在非主流媒体、特别是在这次运动中突然走红的一些非主流媒体和网络媒体上,这个问题却是两大焦点之一。“银行法”和国家货币发行主权问题在这些媒体上、在追踪观看这些媒体的法国民众头脑里,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而“黄马甲运动”瞄准的另外一个焦点,则是反对“全球化”。
法国有一大特点,就是社会阶层经纬分明,甚至连居住地都有着明确的界线。
法国的上层大资产阶级、bobo(小资产阶级)和受雇于他们的部分底层阶级,主要生活在巴黎及其周边三十公里左右。他们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他们都是“全球化”的受益者。法国上层最具代表性的阶层主要是金融、房产和跨国大公司等巨头的拥有者。他们早已突破法国国界而走向全球。甚至包括巴黎的房地产,其最奢华的豪宅早已瞄准国际客户,因为法国本土已经很少有人买得起了。而居住在巴黎周边的则主要是为这批巴黎的上层服务的一批人群。正是由于他们与巴黎上层的密切的经济关系,所以他们尽管从阶级划分上应该归为中产阶层,但由于他们的生活方式追随上层模式,因而他们的政治特征同样是支持“全球化”。
而这次参与“黄马甲运动”的主要成员,则是散布在法国巴黎之外广大地区的白人中产阶级和底层无产阶级。他们占到法国总人口的一半以上。他们主要靠打工生活。纳税和交通是他们生活中的重要支出。他们过去的政治面目非常复杂,既有支持法共、法国社会党的传统左翼选民,亦有支持萨科齐等传统右翼的选民;甚至包括支持国民阵线的极右翼选民和支持梅朗松“法兰西不屈服党”的极左翼选民。但今天可以用一个共同的政治立场将他们统一起来,那就是“反对全球化”。
所有的统计数字都证明,法国中下层的日常收入正在明显地、史无前例地、迅速地下降。而这种下降在法国被普遍认为是与“全球化”密切相关的:来自发展中国家的劳动力价格竞争、产品竞争、服务竞争……正在摧垮法国的就业。而所谓针对“地球变暖”的种种措施更是与“全球化”紧密相联。法国以为可以通过“巴黎气候协议”赢得碳关税的好处,没想到的是自己也不得不采取一定的措施来回应自己提出的问题。结果,当生活在巴黎的上层统治阶层决定要将燃油税上调时,立即导致法国50%以上的民众顿感切肤之痛:汽车和燃油是生活在巴黎以外的法国民众的支柱。“黄马甲运动”最醒目口号之一是:“马克龙关心地球末日,我们关心每月的月末日”。
所以,这是一场“全球化”竞争“受害者”的“反全球化”力量揭起的针对“支持全球化”力量的斗争;就这个意义而言,这是法国历史上的第一场右翼革命,一场得到同样反对“全球化”的最左翼民众的支持的右翼革命。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场运动是对68年5月风暴的一次“逆转”:68年5月是在法国经济迅猛发展的上升阶段,左翼民众要求挣脱工作的束缚、争取更多自由、更多民主的左翼革命;而这一次则是在经济急剧衰退中的一场反对进一步开放、反对进一步自由化、要求更多就业、工作和保障的右翼革命。
“黄马甲运动”正在逼迫我们回答一个问题:历史正在开“倒车”?还是历史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黄马甲”:国际民粹浪潮中的一个巨浪
法国的这场得到左翼民众支持的“右翼革命”与整个西方爆发反对“全球化”的“民粹主义”浪潮是完全相吻合的。
事实上,美国选出一位反对“全球化”的特殊总统特朗普时,法国选民也抛弃了传统左右翼总统候选人,将“不左不右”的马克龙和极右翼的玛丽娜·勒庞推进大选的第二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勒庞本应扮演“法国特朗普”的角色。但法国的传统主流政治力量(即特朗普口中的establishment--“权势集团”)比美国更强大,在极右翼的勒庞进入第二轮之后,反勒庞便成为一种道义上的“责任”;于是在出现空前弃权、白票和无效票(高达25.44%)的情况下,极右翼的勒庞被击败,“不左不右”的马克龙当选。但这一意义非凡的“第二轮”埋下了法国广大选民在政治上的极端不满情绪,现在集中在“黄马甲运动”中爆发出来。
马克龙上台后并没有顺从民意在随后2018年整整一年多的执政中,向民众“让步”,即为底层劳动力和正在衰退中的中产阶级提供更多的“好处”。相反,他在国内实际上继续推行其多位前任已经失败了的所谓“变革”(基本上属于“劫贫济富”范畴),而在国际上则明确担任起跨国金融资本的台前发言人角色。马克龙是欧盟国家中最明确批评特朗普实施贸易保护主义的国家领导人。这样,马克龙总统便成为国际民粹主义浪潮所瞄准的一个首要目标。
从美国特朗普当选,到英国公投脱欧,从盎格鲁—撒克逊国家吹起的这股民粹主义浪潮,早已与法国内部政治朝着极右翼方向演变汇为一体。事实上,特朗普的前顾问史蒂夫·班农已经多次前来法国,与法国极右翼国民阵线的总统候选人玛丽娜·勒庞有了深入的接触。早在今年三月份,班农在接受法国《当代价值(Valeurs Actuelles)》杂志采访时就已经预言:“马克龙竭尽全力遏制民粹主义浪潮,这将是人们惟一记住的。但他不可能遏制住这股浪潮。马克龙时代的消失正在大步向我们走来。”
今天发生的这场直接要求“马克龙下台”的“黄马甲运动”是不是这股民粹主义浪潮的一个高峰?班农之流是不是这场运动背后的“黑手”?我们目前不得而知。但历史会将它所知的秘密慢慢告诉我们的……
法国著名历史学家、曾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就预言美国将走向衰退的艾玛纽·托德(Emmanuel Todd)不久前就“黄马甲运动”警告说:“坦白的地说,我怀疑马克龙在智力上能够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法国最典型的特征,就是极端化;所谓精英、即巴黎上层拒绝与人民进行谈判。”所以,托德的结论是:“法国最大的危险不是一场革命,而是一场政变。”[1]
一场政变?为什么?
因为“黄马甲运动”的精神、特别其极右翼的保守主义色彩,得到了部分法国军人和警察内部的人员的支持。就在“黄马甲运动”高涨时,联合国在摩洛哥马拉喀什会议上通过了《全球移民契约》,法国在协议上签了字。此事在法国引起保守势力的强烈抗议。数十位法国将军(包括一位法国前国防部长)联名写信给马克龙总统进行抗议,甚至指责其犯下了“叛国罪”……法国警察也一度在酝酿组织“蓝马甲”活动,一位警察工会秘书长伊夫·勒费伏尔(Yves Lefebvre)在蒙特卡罗电视台(RMC)电视台著名的电视节目主持人让—雅克·布尔丹(Jean_Jacques Bourdin)的节目中抗议警察负担过重、加班过多而宣布准备罢工上街。这对法国政权的冲击非常大,迫使法国内政部长在短短几天内便悄悄地亲自决定对警察工会做出全面让步(其中包括为参与“维持秩序”的11万警察发放每人300欧元、将总额高达天文数字的、以前一直拖延未发的“加班费”立即补发等等),将“蓝马甲运动”成功地“掐死在摇篮里”。否则后果真是难以预测……
目前法国“黄马甲运动”正在向欧洲其他国家漫延。这证明当前这股民粹主义浪潮确实是全球性的。我们必须高度关注、深入研究……
荷兰鹿特丹的“黄马甲运动”(@东方IC)
一场意义非凡的“信息革命”
众所周知,这次“黄马甲运动”的一个重要特征,是没有明确的领导者。确实,“法兰西不屈服”党领袖梅朗松、议员弗朗索瓦·鲁凡(François Ruffin)等先后被认为是运动的“指导者”;特别是鲁凡,在运动开始时非常活跃,是少数议会议员中公开支持“黄马甲运动”的政治家。只是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事实证明他们不是“黄马甲运动”的“领导者”,而只是参与者、追随者。
令人倍感兴趣的,是在这场运动中出现的几位或被主流媒体有意屏蔽、或有意忽略的学者,他们对法国社会、对“黄马甲运动”所发表的种种讲话、文章和观点,事实上对运动起到了某种深刻的引导作用。而大量报道他们的一些新出现的媒体、特别是网络媒体,则正在以迅猛的势头抢走过去传统的主流媒体的观众和读者,正在构成“黄马甲运动”出现以来的一场新的“信息革命”——非计算机信息,而是新闻意义上的信息——即人们不再相信传统主流媒体上的信息,转而相信新网络媒体传播的信息。
在舆论簇拥下而成为不是代言人的“代言人”,首推埃蒂安·舒阿尔(Étienne Chouard)。舒阿尔是巴黎南特大学老师,主流媒体介绍他时总是提及其“左翼激进立场”。舒阿尔成名于2005年欧洲宪法草案公投。反对该草案的舒阿尔在自己博客上一篇文章,被主流媒体广泛引用,最终使欧洲宪法草案公投失败。在这次“黄马甲运动”一开始,舒阿尔便受到非主流媒体的追逐采访。正是他提出了“RIC”——公民自主公决的主张。这已经成为“黄马甲运动”的一个最具体的政治目标。他对代议制民主一直持否定态度,而主张进行“抽签民主”;他甚至公开否认法国是“民主”体制;他对法国失去货币主导权的批评也是众所周知的……他的几乎所有观点都受到“黄马甲运动”参与者的高度重视;他从这场运动一开始,就起到了某种“精神领袖”的作用,这是不可否认的一个事实。他最近频繁出现在各大电视台,对运动的性质、原由、未来发展方向等做了大量分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似乎在“局外”指导着这场运动。
埃蒂安·舒阿尔在不久前在法国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大学老师;但随着“黄马甲运动”的深入,舒阿尔必将成为法国当代史上的一位重要人物,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一位“精神领袖”。
对运动指导性作用同样非常明显的,还有另外两位知识分子,一位前面提及的经济学家托德,另一位则是被指为“极右翼”的知识分子阿兰·索哈尔(Alain Soral)。托德在运动爆发后也几乎每天都发表各类评论。这位早在1995年就指出“法国社会处于分裂状态”的经济学家曾深刻影响了右翼总统希拉克,“社会分裂”的口号是希拉克能够当选的一个决定性因素。今天,托德认为,“黄马甲运动”对法国政治的挑战是空前的,如果当局不能理解这种挑战的严重性的话,这场运动在他看来甚至有可能成为一场“扎克雷起义”。而索哈尔这位被主流媒体描述为“反犹”政论家也在运动一开始后便在他主办的一个网站“平等与和解”网上天天发表对运动的看法和分析。尽管主流媒体对索哈尔大力封锁,但他的影响却与日俱增。他对金融资本的猛烈抨击赢得了法国舆论的广泛共鸣。他的一本《理解帝国》的政论书已经畅销多年。在示威队伍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打出他的旗号。
此外,一些原来影响并不大的网站,在运动中也异军突起,成为运动的信息传播者。其影响与日俱增,令人有一种“信息传播”在法国正面临着一场深刻的革命的印象。
比如一个建于2017年的名为“起风了”(Leventselève)的频道在这次运动中影响大幅增加。网站年轻记者Marion Beauvalet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揭露法国主流媒体是如何抹黑“黄马甲运动”,在民众中间获得大量反响。另外一个直接叫做“媒体”(LeMédia)的视频网站也播出了大量主流媒体刻意回避的话题讨论。在“黄马甲运动”进入高潮前夕,该视频网站在其栏目“真正的政治”中组织了一场名为“金融资本真的夺走了权力?”的辩论,吸引了大量观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似乎为“黄马甲运动”在做舆论准备……
必须提出的另外一个非同一般的媒体,是“今日俄罗斯”法语频道(RT France)。“今日俄罗斯”虽然是一个外国电视台,但在报道“黄马甲运动”中却起到了类似甚至胜于法国主流媒体的作用。“今日俄罗斯”非常聪明地聘用了很多因政治理念不同而被法国媒体排斥的法国名记者,并给他们充分的自由来主持节目,结果取得了非常出色的效果。其中有一位原来在法国三台主持一档非常受欢迎的节目的记者弗雷德利克·塔德伊(Frédéric Taddeï)在“今日俄罗斯”创办了一档对话节目《禁止“禁止”》,意为没有任何话题不能涉及。塔德伊在接受法国记者采访时说,这是第一次一家电视给他“完全的自由”来主持一档政论节目。这档节目在“黄马甲运动”中采访了很多平时难以在法国电视台看到的专家、学者和运动的参与者,受到法国民众的大力欢迎。RT法国频道对这场运动的影响,将是未来法国媒体史上不可或缺的一笔。
未来走向:一个硕大的问号
本文结束时,法国刚刚度过“黄马甲运动”的第八周。即使是根据法国内政部的统计,参与人数也比上周多,大约五万人。但“今日俄罗斯”法语频道统计认为这个数字大大低于实际人数。不管真相如何,惟一可以断言的,是到了第八周,“黄马甲运动”在继续。
由此我们可以非常明确地做出以下几个判断:
一、“黄马甲运动”不是一个简单的抗议行为,而是带有深层次政治目标的群体性运动,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具有某种“革命”的性质;
二、“黄马甲运动”与法国近年来的其他抗议示威有着一个根本性的不同之处,即在于其目标的不可妥协性;这一目标用直白的话语来形容,就是要推翻法国现政府、推翻法国现行政治体制;
三、“黄马甲运动”必然会遭到法国当局的镇压;但在未来几个月甚至几年里,“黄马甲运动”将会不断地卷土重来;因为这是法国相当一部分中下层民众面临自己生活困境时不得不采取和参与的一场运动;一场具有长期性的运动;
四、“黄马甲运动”将会造就一批法国新的思想者,包括舒阿尔、托德、索哈尔等;他们尽管被主流学术界所排斥,但他们对社会的影响将会与日俱增;
五、“黄马甲运动”将不可避免地迈出法国国界而走向整个欧洲;它与美国的“特朗普现象”遥相呼应,形成全球性民粹主义浪潮的高涨;甚至有可能导致出现某种类似二战时期的“反犹”、“排外”浪潮;
六、“黄马甲运动”将很难成功;因为西方民选社会的财权、政权和舆论权都被牢牢地控制在资本、政府和媒体手中;在“黄马甲运动”面前,事实已经证明这三大权力正在相互联手,以期维持其统治。两者相比,力量悬殊;如果没有外来势力的支持,“黄马甲运动”将注定要走向失败……
目前在世界其他地区,如欧洲的比利时、北美的加拿大、中东的以色列等国也出现了类似的“黄马甲运动”,这究竟反映出什么倾向,尚有待我们进一步研究。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今年中美贸易摩擦导致世界经济进一步衰退,西方内部金融与产业两大资本之间的斗争趋于激烈并导致金融市场动荡,甚至爆发新的危机,全球经济因此持续衰退,而欧洲又首当其冲,那么“黄马甲运动”将会继续燃烧,其后果难以预测。
但经过“黄马甲运动”洗礼的法国和西方,将走向真正意义上的全面衰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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