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孝泉(华语智库高级研究员、新华社世界问题研究中心研究员)

从去年11月中旬在法国爆发的“黄背心”运动持续至今已经第9周。这股社会风潮中夹杂了空前激烈的骚乱行动，引起全球的极大关注。尽管此后这场运动势头稍有收敛，但是，总体来看，“黄背心”运动孕育着强大的社会力量。这说明，“黄背心”运动揭示的是西方政治经济整体上的严重危机，这是一场制度性危机，因此，这场危机是难以通过政府宣布安抚手段就能彻底平息的。

“黄背心”运动是去年11月17日（星期六）爆发的，最初的目标是反对政府提出的对燃料征收碳排放税。这项税改是法国政府实施2015年巴黎气候条约有关规定的内容。这一措施引起广大民众不满，随之形成了社会抗议浪潮。上街抗议者人数最大达三十多万，但是支持同情者却遍布整个社会。据民调显示，80%的人支持这次抗议行动。

“黄背心”运动从去年11月17日爆发，每周六在巴黎和其他各大城市同时举行，抗议行动已经持续了9个星期。与过去法国发生的社会风潮相比，这次“黄背心”运动有诸多独特之处值得注意。

八大特征

第一，这起抗议浪潮是“自发”行动，找不到正式的组织者，而规模如此巨大，参加者如此复杂，于是整个行动处于严重失控状态，唯一的标志就是抗议者身披的那件“黄背心”。按照一般规律，像这样每年均有的抗议行动，基本上都在圣诞节前就结束。这一次元旦后反而卷土重来，声势更大，马赛成立“黄背心运动”组织，试图对全国行动进行协调，大有长期作战之势。

第二，抗议浪潮暴力性强。根据巴黎警方宣布的数字，在去年12月1日的骚乱中共有133人受伤，包括23名警察人员，共有421名肇事者被逮捕。舆论普遍认为，这是自1968年“五月风暴”以来最严重的骚乱。

第三，抗议运动的目标不断深化。最初要求是取消征收燃料附加税。后来就扩大到反对政府的改革计划和对广大民众生活水平下降的不满。马克龙总统面对这场抗议行动果断采取让步立场。然而，这些安抚措施并没有得到抗议者的呼应，反而提出了更多要求。“黄背心”运动对马克龙提出了长达48条的诉求单，涉及民生、民主、经济、教育等多个领域。

第四，抗议浪潮走向“全民性”。“黄背心”运动的主群体最初是卡车司机等，随着运动深入，参与者群体不断扩大，现在中学生发生堵校闹事事件，农民诉苦也走上街头，法官律师的不满情绪日益高涨，甚至与街头抗议者对峙、维护城市秩序的警察也参加进抗议队伍。现在，不仅有“黄背心”，而且其他颜色的“背心”也纷纷利用网络出笼，表达不同诉求。“黄背心”实际上已经成为法国全社会抗议的代名词。

第五，“黄背心”运动政治化倾向。这次“黄背心”运动发端之时毫无政治色彩，甚至找不到发动者、组织者和策划者。但是，随着运动发展，政治化倾向日益浓重，特别是极端右翼的国民联盟（即更名前的国民阵线）以及激进的左翼组织“不屈的法国”等明里暗里支持，出谋划策。

第六，抗议运动的政治目标进一步清晰。最近“黄背心”向政府提出的明确要求是反对法国执政者（马克龙总统本人）、反对现行政策（包括欧盟建设等在内的一系列法国根本内外政策）、反对现行政治体制（即民主选举产生的代议制）。提出如此全面诉求的民众运动，自二战以来在法国还是首次出现，潜在具有不可妥协性。

第七，“黄背心”运动的目标指向主流媒体。很多抗议者通过网络将矛头指向主流媒体。主流媒体本来是抗议者和官方沟通交流的渠道，但是现在正在出现“火上浇油”的反效果。而与此同时，法国网络信息却空前猛烈地冲击着整个舆论，正在成为法国民众的重要信息来源。

第八，民粹主义笼罩“黄背心”运动。民粹主义高涨在法国已经是不争的事实，2017年总统大选，极右翼国民阵线候选人玛丽娜·勒庞挥舞民粹主义蛊惑民众，在一轮投票中击败一切传统左右政党，位居第二，和异军突起、士气正旺的马克龙较量，这才与总统位置失之交臂，但是民粹主义的阴魂不散。“黄背心”运动当前最响亮的口号是“全民首创公决”，目的是对当前的国体建制提出挑战， 要求法国当局进行一系列公民投票，对涉及民众整体利益的决策进行公决，而投票议题也要由公民直接提出，甚至还借用激进左翼组织提出建立“第六共和国”的主张。

以上八大特征说明，法国“黄背心”运动绝非一场单一和有限诉求的社会抗议示威，而是充满了“怨恨、愤怒、羞辱和绝望的大联合”。

制度性危机

法国的经济社会危机由来已久。法国是西方七大发达国家之一，随着经济增长，法国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社会福利体系。这在经济高速发展时期是能够运转的， 但是法国在上世纪70年代进入经济放缓期，国库就越来越承担不起这种社会福利的沉重负担，民众福利难以为继，于是怨声载道。高社会福利的最大弊端是导致企业的劳动成本持续提高，企业和国家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逐步下降，其结果是进入八十年代后，法国经济增长长期低速徘徊、甚至倒退。于是社会不满情绪大增，社会风潮频繁、动荡不定。

法国历届领导人对社会存在的弊端是心知肚明的，事实上也做过改革的尝试，但基本上以失败告终，自身付出沉重的政治代价。

法国难以实施改革的真正原因，不是民众的不理解和不支持，而是执政者缺少改革的真正动力。这一状况并非执政者素质和态度所决定，而是受制于法国政治体制。法兰西第五共和国1958年创立以来，至今已60年。60年来经济社会问题日益严重，但是无论是社会党还是保守党都未能有效改变被动局面。一些执政者针对某个环节做一点微小的“改革”，以求政绩和选票。长期以来，广大民众对此深恶痛绝，反复通过手中的选票表达抗议和不满。2017年的总统大选，传统的保守党和左翼社会党在一轮投票中双双落马，传统两党轮流执政格局解体。“黄背心”运动揭示的正是法国民主政治的制度性危机。

陷入政治沉疴的法国实际上是西方国家的一个缩影，这种制度性危机在其他国家同样存在。“黄背心”运动很快在欧洲其他国家蔓延就是一个证明。目前，德国、比利时、荷兰、西班牙、葡萄牙等国被迅速传染，甚至在加拿大和美国也出现了呼应之声。这种质疑和不满，2008年在美国就已经有兆头，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可以说开了“黄背心”运动的先河。这说明，“黄背心”运动发生在法国，但折射出的却是西方民主体制整体上的弊端和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