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虎：当代世界军事发展趋势

本文首发：人民大学国政评论 微信公众号

作者：朱成虎 国防大学战略教研部教授 少将

(本文根据朱成虎将军在中国国际问题高级讲坛2018上的发言整理，原文8700字，在此转发略有删节。)

世界军事变革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人类历史上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每一次变革大多都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现在军事变革也在进行，它是进行时。所以，我想从我的角度讲一讲趋势可能更好一点。

战争的形态大概经历了几个时期，首先是冷兵器向热兵器的转换，热兵器经过了上千年的历史，之后又到了热核时期，现在是信息化时期。信息化刚刚搞起来没多少年，现在又开始向智能化的方向发展。我想未来战争主要是大国之间的战争，可能是智能化的战争，所以人工智能将来对战争的形态影响是非常大的。

我们研究现在的战争形态主要依据是美国“冷战”结束以后进行的六场局部战争：第一次海湾战争，第二次伊拉克战争，南联盟战争，阿富汗战争，利比亚战争，目前还在进行的叙利亚战争。这几场战争可以看到影响战争的主要是信息化的技术，主要是两项技术，一个是计算机技术，还有一个是通信技术。这些技术的发展使得战争过程中的一系列的行为方式都变成了自动化。比如说侦察、探测、情报的传输、情报的处理、指挥、控制等等，都是自动化了。这在过去是不可以想象的。

计算机技术、通信技术使得现在主要国家，特别是大国军队的武器装备制导精确化，打击远程化。第一次海湾战争、第二次海湾战争，包括叙利亚战争，俄罗斯打击反政府武装，很少在地面发动进攻，都是靠远程打击，而且这个远程打击是精确的。第一次海湾战争的时候，美国为了打伊拉克的通信兵大楼，第一枚导弹钻一个洞，第二枚导弹从这个洞里钻进去爆炸，来摧毁里面的设施。

我们多少年没有和强国、大国打现代化战争了，所以我们很多东西还滞留在过去传统的观念上，这肯定是要吃亏的。人工智能现在刚刚在军事上得到运用，但是这种发展的速度肯定是惊人的。未来战争很可能是无人的战争，机器人来打的战争。现在无人是有条件的，比如空中有无人机，另一个就是太空,未来可能有一系列的武器装备出现，X-37B美国人已经搞了多少年，多次试飞，武器化的难度不是很大，无非是加大推力。

过去的战争漫长的历史上都是线性的，一线排开，未来不会是正规的阵地战争。而且它是非对称的。我们（假如）跟美国打肯定是不对称的。战争决定着战略，战略决定着你的部队建设的发展方向，也决定着武器装备研发的方向。未来要根据你设想的战争形态来制定你的战略，来确定你的部队的编作方式，决定着你的武器发展方向，只有这样你才能赢得未来战争的主动权。

从战争形态来讲主要有这么几个特点。

第一，信息化条件下的战争，我理解还是有限的战争，无限的战争、全面的战争、什么东西都用上的战争，难度起来很大的。尤其是大国之间，不可能是全面的战争。

第二，信息化武器装备为主战手段，智能化程度空前。

第三，战争在多维空间展开，战场没有前后之分。未来战争在大国之间首先开始的是网络战，接着是太空战。因为对网络的依存度非常非常高，现在如果离开了网络，任何一个国家要打现代化的战争都是不可能的，而网络对太空的依存度又是如此之高。

第四，战争是体系与体系的对抗，一体化的联合作战逐渐成为作战的基本样式。这与过去是截然不同的，过去每一支部队都可能是一个独立的军种，独立的执行战略任务。像美国的空军、海军，他们的海军有强大的海军航空兵，11个先进航母的编队，一个航母编队上面载80多架飞机，战时65架左右的作战飞机。飞行员身体好，一天可以起降3次，身体不好或者海况不好的地方只能起降2次。一个航母编队就可以有100多架次的起降，但现在任何一个小的行动都可能是诸军种联合作战，这种趋势越来越明显。

第五，战争向精确化发展，不仅仅表现在精确制导上，还表现在从战争的计划开始就必须精确。

首先是你要制定一个精确的作战计划，必须迅速准确地查明和选定你的目标。第二，你必须精确合理的使用作战力量。第三，必须精确的把握作战时机。以美国人斩首行动为例，你对目标的一举一动必须时刻掌握。我想这对美国人来说可能有一定的难度。因为他搞一个拉登搞了那么多年，还是因为拉登是被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出卖了。还有精确的打击目标、精确的效果等等。

世界主要国家战略调整步伐加快，以下讲讲美俄日印的战略调整。

(一)美国的战略调整

奥巴马执政的时候把主要危险做了调整，由过去的恐怖主义调整为反制“反介入/区域拒止”。现在美国人在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提出了“印太战略”，严格来讲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军事战略。他的国防部还有大量的人没到位，所以这个报告可能是“难产”的，基本还是沿袭奥巴马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基本内容，包括执行2020年把60%的战略力量部署到亚太地区，尤其是南海周边和东亚，包括努力扩大军事立足点，现在正在跟越南、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谈，以菲律宾的模式使用这些国家的军事基地。

奥巴马执政期间提出了一个反制“反入”和“区域拒止”，主要是指美国军队的飞机和舰艇在对中国进行侦察的时候，中国采取阻止他进入一些特定区域、阻止他进入一些特定空域得出的结论。这里有一条大家要注意，那就是恐怖主义已经不是美国的主要威胁了，主要威胁是中国了。美国没有想到中国发展得那么快。

美国人搞了那么多的想法，在中国周边花了那么多的钱来折腾中国，来离间中国和周边国家的关系，最后有几个得逞了？日本人也在努力的改善中日关系，我想日本有远识的政治家、战略家也会看到，日本靠美国靠不了，日本要有好日子过还得靠中国。再加上最近这几年中国提出了一系列的主张，AIIB，“一带一路”，除了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还有丝路基金，还有还有金砖银行，在非洲有中非合作基金、产能基金等等。在美国人看来，中国这是全球战略布局，认为“一带一路”搞下去，南海就会成为中国的内湖了，“一带一路”搞下去，所有这些国家都会成为中国的势力范围了。

美国没想到中国军事力量发展那么迅速。20年前中国跟美国怎么比？改革开放以后我们的成就是巨大的、辉煌的、史无前例的。美国人认为，在今天这个世界，除了中国，还谁有资格做美国的对手？说来说去，美国人的战略调整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就是把“恐怖主义”调整为中国，这是制定战略最基本的依据。看美国一系列的军事演习，包括作战条令等等，都可以看到美军的主要作战（假想）对象针对的是谁！作战地区由中东地区调整为西太平洋地区，美国全军每年有多少个大规模的军事演习，其中大部分集中在西太平洋地区，包括南海地区。为什么？因为他们的训练都有一个指向，军队担任什么样的任务，未来打什么样的战争，谁是主要作战对象，他们的训练就要围绕未来可能步伐的战争的样式、作战的方法来进行训练，做到有所准备。这样打起仗来，他的指挥官和部队不会感到生疏。

另外，随着中国海军和空军的发展，空海一体战这个理论是站不住脚的，他想依靠强大的航母编队，利用在日本或韩国的空军基地作战飞机对中国实施联合一体的空海一体作战，但现在已经不行了。现在他的航母，尤其是太平洋地区的航母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下。美国也承认空海一体战已经没有办法有效地指导与中国军队作战了，所以他现在调整。美国保持在西太平洋地区的行动自由，遏制中国，其基本理由是履行联合国海洋法公约里面规定的航行自由，但其实美国不是联合国海洋法的成员国，所谓航行自由是不能损害其他国家的安全利益的，这个问题不仅跟中国有分歧，与其他的滨海国家也有分歧，他的盟国也有意见。还有，美国的军队建设由网络战为中心调整为“三空”作战为中心，所谓“三空”战即太空战、网络空间战和空海一体战，网络战和太空战是美国将来发展的两个主要领域。

(二)俄罗斯的战略调整

第一，俄罗斯把美国和北约视为最大潜在威胁，强调实施战略威慑与遏制。让俄罗斯跟美国人全面竞争？显然他已经不具备这个能力了，因为囊中羞涩，所以他还是得靠核武器，这是强项，他一定会坚持的。

第二，将局部战争或武装冲突视为现实战争重点。俄罗斯人清楚的看到，美俄之间的核大战全面战争是不可想象的，包括美国和欧洲的全面战争也是不可想象的，未来战争的基本样式还是局部战争或者武装冲突。像在格鲁吉亚打的那场战争一样，包括乌克兰局部冲突，这可能是未来比较常见的战争的形态或者样式。

第三，深度经营独联体集体安全体系，维护传统的势力范围。这个势力范围能不能维持得住，这是个问题。北约东扩已经实现了目标，很可能再进一步扩展，包括原苏联的势力范围，像在中亚地区搞颜色革命，当然没有成功，但绝对不会放弃。东扩的终极目标是含苏联前各加盟共和国，除了俄罗斯共和国之外。从俄罗斯的角度来讲，要竭尽全力的维护这个势力范围。

从常规武器来看，俄罗斯已经放弃了与美国的竞争，而能够保持有效的战略核威慑，是维护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最有效的手段。

(三)日本的战略调整

第一，确保日本领海的绝对安全，包括日本单方面主张的专属经济区。日本是一个岛国，如果联合国海洋法公约能够得到及时的落实和贯彻，对他来说是有利的，因为他毕竟是岛国。第二，确保日本周边地区的安全，包括应对朝鲜半岛危机和台海危机等周边事态。第三，确保日本在海外的利益，包括保卫海上生命线安全等等。日本人在最近这段时间或者未来的一段时间在日本真正实现正常化之前，还是要通过日美安保条约来维护基本的国家安全和利益。

(四)印度的战略调整

印度，印度的战略我把它概括为八个字，叫做北固南控、西稳东进。“北固”就是巩固在北边的既得利益，包括和中国的藏南地区。在这个地方他的一个目标是想让不丹将来成为印度的一个邦，让尼泊尔不丹化。“南控”就是要控制印度洋，使印度洋成为印度之洋，这是因为印度洋是未来非常重要的一个海上交通通道。“西稳”，所谓稳就是稳定印巴边界，以免干扰印度总体战略的实施。过去几十年尽管不断有摩擦，但总体稳定，这种局面会继续下去。“东扩”就是陆海并举，向东扩张，比如与其他国家共同开采石油，印度宁愿给石油公司补贴，也得鼓励它们到南海来搅局，也包括从军事的角度，来发展与东南亚国家的关系，一方面是扩大交往，另一方面还是从东南亚方向来侵蚀中国。

印度的军队武器装备水平、军队的训练程度、具有的战斗精神、军队的作风、军队的传统，与中国相比绝对不是一个档次的。所以，印度也只是闹闹事而已。当然要真正解决问题，可能不是只通过谈判就能做到的。

三、军队建设

随着军事战略的调整和战争形态的变化，军队建设必须适应战争形态。军队是钱“烧”出来的，任何一个国家不花钱就要建设一支高效的，战斗力很强的军队是不可能的。所以，大家都在加大投资。

美国的灰色军费开支比我们不知道要多多少倍！比如说航天，美国的NASA一年有多少投入？虽然在经济上发挥很大的作用，但是很重要的还是用于军事目的。再比如美国核武器的维护，是不放在军费里的，而是算在能源部。现在每年花多少钱我不知道，15年前每年大概花200亿美元维护核武器。美国人跟我们一讲这个，我们就说：你们不要说中国了，你们比中国要厉害得多！对此，他们也点头承认。

调整编制体制，适应信息化战争的需求。编制体制的确定和调整是怎么来的？主要根据战争的需求。将来军队打什么仗，跟谁打，要由此制定军队的编制和体制。当今军队改革很重要的就是编制体制的调整，不仅仅是伤筋动骨，而应该是脱胎换骨，在我军历史上从来没有进行这么大规模的体制编制调整！首先统一指挥，过去的四总部现在归到军委，军委下面设了十几个局；成立了陆军部，陆、海、空、火箭军和战略支援部队，这是独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从游击队过来的，是陆军过来的，从来都是以陆军为主，陆军从来都是老大哥，现在情势变了。军队建设发展的重点是海空军和火箭军特别是海空军。所以这是我们各种新型飞机不断出来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也是我们军舰像下饺子一样下海的一个重要因素。我们还新成立了战略支援部队。在美国等其他国家不叫战略支援部队，美国专门有太空战司令部、网络战司令部。还有战区的建立。现在是军政和军令系统分开，现在的战区一天到晚就是琢磨怎么打仗。

在军队建设上，一个是向小型化、轻型化、模块化和多功能化发展。二是组建新型的部队，我们战略支援部队的建立是适应世界战略发展的潮流，也是为了应对未来的战争，根据战争形态的发展和武器装备的发展做的调整。三是保持适当的员额，加速质量建设。我们这个军队到现在还是一个200万人的队伍，美国140多万人。这次调整员额上减少了，质量应该是能够提高的，因为养人是需要钱的。另外，军队要把精华的、高素质的、高质量的人才保留在军队里，还是需要适当的提高军队的待遇，否则留不住人。

从我们军队来讲，下一步随着武器装备的发展，很重要的一个就是能够在不同的战略方向执行战略任务。比如东部战区的部队可能到西部战区执行任务，中部战区的部队可能到东部战区执行任务，这个可能是将来的常态，尤其是出现战争的状态下。还要加强理论研究，引导军队科学发展。军队建设有规律，但是规律是不断变化的，因为武器装备变了，它就会有变化。它的作战对象调整了，它也有变化。因为一个军队的作战对象是随着国家安全环境的发展而改变的，多少年我们是以美国为对手，我们防止美国从朝鲜半岛、从台湾、从越南入侵我们。所以，我们要有新的理论牵引部队的发展。

四、加速武器装备的研发

一是信息基础设施和信息装备建设，不断提高一体化联合作战中的信息支持和信息作战能力。从军队的角度讲我们是非常非常重视的，但是我们的安全是非常非常令人担忧的。这是因为中国这么一个大的国家，没有自主可控的信息技术，我讲的是计算机。硬件是人家的，软件是人家的，操作系统是人家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自己有一个指挥控制网，我们要搞物理隔绝，殊不知在信息化时代真正做到物理隔绝是不可能的。

二是加强空间力量建设，抢占空间力量制高点。我理解现在主要大国的争夺主要是两个，一个是临近空间，20-100公里的区域内还没有一个国际法规定这个地方有主权，所以人家的飞机导弹从你这儿飞是不侵犯主权的，是大家共有的。这个地方要打击地球是非常方便的，X-37B就有这样的功能，平时在太空飞着，打击目标的时候可以随时进入临近空间，从临近空间对你的地面目标发动攻击，防起来就很难了。

三是加强核常兼备、攻防兼备的战略力量建设，推进威慑手段多元化。随着导弹的射程不断增加，尤其是巡航导弹的射程不断增加，常规威慑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起到核威慑的作用了，所以所有大国都在搞这个。所谓攻防兼备不仅要有攻击的手段，还要有防御的手段，比如反导系统看上去是防御性的，但实际上没有任何东西是绝对的防御的，它也有进攻的力量。总之，一个国家，尤其是大国要靠一种手段来推行你的战略威慑是很难的，所以必须多管齐下，多条腿走路，这样你的威慑才具有有效性。

四是加强海战装备建设，确保海洋权益不受侵犯。有的学者说21世纪是海洋的世纪，这个话是不是说的有一点夸张，但是我们必须看到海洋在未来人类生活，甚至包括生存的过程中地位是在不断的上升的，这是因为海洋蕴藏着丰富的资源。有些资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所以大家对海洋的争夺现在是越来越白热化。

比如在中国算是领先的可燃冰，南海北部地区蕴藏的可燃冰，如果把它化成汽或者油，它大概相当于700亿吨的石油储量。这是南海北部地区，还不包括有争议的南部地区。海洋还有一个问题，对中国这样的国家来说必须保证海上交通线的安全。海上交通线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我们国家的生命线，因为你的经济发展靠它，能源需要它。作为第一贸易大国，贸易也是需要它的。

五是重视前沿技术研究，努力发展新一代的武器和新概念武器。未来一段时间，主要有几个方面，一个是人工智能、机器人，将来会有大量的机器人，当然也包括无人机。二是动能武器和定向能武器。包括军舰上的，也包括太空的，没有这些，将来要赢得战争的主动权会很难，包括激光、微波的武器装备也得搞。下一步是在运载工具上，超高速的导弹或者是巡航导弹也要搞。现在的拦截导弹一般是稍微有一点超音速，但要是达到了8倍音速的运载工具，怎么拦？发达国家在搞，我们也在搞，有些领域我们不比他们落后多少。我们国家有一个特点，不到成功的时候绝对不会对外宣布的。大家也不要被网上传的内容误导，有一些过高的估计了我们的能力，这也给我们造成了被动局面。实际上我们的军队一些装备没有达到那么高的程度，包括一些在研的项目。但是总体上来讲，我是相信我们的科研能力的。最近几年我们的科技已经出现了井喷式的发展，未来这些科技的发展会更加的迅猛。中国科研经费增加了，去年达到美国的75%，再过两三年我们的科研投入可能比美国要多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基础。另一个是随着中美关系微妙的变化，过去在美国学习高技术的一些人，本来是受雇于美国的科研机构，现在这些人他们都不敢用了，所以大量的海归回来了。这对于我们科技发展发挥的作用也是巨大。当然这几年我们自己培养的科学家也在不断的成长和成熟，所以再过几年我想会出现新的井喷式发展。这几年已经看出来了，我们每年申报的专利比任何国家都多，这是我们投入的结果，这是我们科研人员努力的结果，当然也是政策带来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