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意导言】:美国的民主会崩溃吗?特朗普当选总统是否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美国民主的衰落?一些政治学家在耶鲁大学的一场会议上严肃地探讨了这个问题。无疑,美国的民主制度在许多层面上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社会分化、两党分歧、阶层流动停滞、抵制移民和多元文化的文化固守主义,这些都对美国民主的正常运转造成了实质伤害。而比起这些,更为严峻的问题可能是:即使是深入研究美国政治多年的学者和教授们,也无法给出一个清晰可行的解决方案。
“如果目前这种趋势再持续20到30年,民主就完蛋了。”
美国的民主制度是否正在衰落?我们有理由担忧吗?
10月6日,几位顶尖的美国政治学家聚集在耶鲁大学,试图回答以上问题。几乎每个人都认为,美国民主制度在很多方面都正在走向崩溃:社会层面,文化层面,以及经济层面。
学者们指出了美国民主正在衰落的若干迹象,如社会凝聚力明显衰退(意味着民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分裂),效忠集体主义抬头,一些民主制度的根本准则遭到了破坏,例如坚持法治。民主制度正在衰落的另外一个预兆是人们对选举制度和经济体制丧失了信心。
没人认为民主的末日已经临近,或者美国的众多问题已经来不及解决。学者们认为,美国的体制仍然是民主制度具有极强适应力的证明。至少就目前来说,美国的权力制衡机制运行良好——法院对执法部门进行监督,媒体仍然自由且充满活力,国会(多数时候)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平等部门的角色。
但人们能感觉到,警钟已经敲响。
耶斯查·芒克(Yascha Mounk)是哈佛大学的政府学讲师,他对此作了精到的总结:“如果目前这种趋势再持续20到30年,民主就完蛋了。
1 “民主制度本身不会崩溃,但人们会毁了它”
南希·贝尔梅奥(Nancy Bermeo)是一位在普林斯顿和哈佛任教的政治学教授,她在演讲的开头警告人们:民主制度不会崩溃,崩溃这个词“指的是一个缺乏意志的过程”。而民主走向灭亡的原因恰恰是人们有意识地作出的一系列决定。
民主走向灭亡常常是因为当权者把民主制度视为天经地义,逐渐脱离了民众。他们的利益与投票者不再一致。他们推行的政策只对自己有益,却伤害了广大人民。贝尔梅奥表示,如果这种做法持续的时间过长,就会培养出一个愤怒而充满分歧的社会,离崩溃只有一线之隔。
美国的情况会怎样呢?
亚当·普泽沃斯基(Adam Przeworski)是纽约大学的民主理论学者,他认为美国民主的崩溃是从“阶级妥协”的崩溃开始的。他指出,民主制度之所以维持长期繁荣,是因为人们坚信自己的财富能够逐渐增加,这个基本的信念是“过去200年中西方文明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但是相信这一点的美国人越来越少了。由于工资增长停滞,不平等日益加重,自动化的推广,劳动力市场缩小,数百万的美国人对未来感到悲观:64%的欧洲人认为自己的孩子未来的生活会比自己要差,这一数字在美国是60%。
这种悲观情绪植根于现实经济状况之中。1970年,美国30岁左右的年轻人当中,有90%比他们父辈30岁时的生活质量要好。到了2010年,这一数字仅有50%。类似这样的数据对比使人们对体制丧失了信心,导致了极端主义大幅增加和政治中心的妥协。这种状况带来的结果是投票率的下降,从而使边缘党派和候选人有了可乘之机。
政治极端化是一个突出的问题,但普泽沃斯基等研究人员指出,更为深远的变化正在发生。政治理论学者喜欢谈论“社会契约”,这个词大致是指社会成员之间达成一种隐含的协议,共同加入一个使人人都能获益的制度。
但只有当这个制度遵守承诺时,它才能继续运作下去。如果它不能兑现自己的承诺,如果有足够多的人觉得选择其他的制度也没那么可怕,这个制度就会从内部开始坍塌。
这一切是否正发生在美国?包括普泽沃斯基在内,没人觉得事情已经到了那种地步。但我们知道生产(工作的努力程度)和回报(工作得到的报酬)正在变得越来越不相关。与此同时,我们看到种族仇恨正在兴起,尤其是在右派当中。这其中似乎有某种相关性。
普泽沃斯基认为,与其说美国民主正在崩溃,不如说它正在恶化。“我们的分歧不仅出现在政治方面,而且深深植根于社会中”,他说。我们的体制受人操控,非常不公,而且大多数人对它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信心。
这会把我们引向何处呢?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普泽沃斯基说。他能说的只是“当前的危机在可预见的未来还将持续。”
图:2011年美国示威者发起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反对美国政界的权钱交易、两党政争以及社会不公正
2 “民主的柔性护栏”正在毁坏
最近我们已经听过很多关于民主制度准则重要性的讨论了。很多不成文的规则和惯例支撑着民主制度——例如对法治的坚持,新闻自由,三权分立,言论、集会、宗教和所有权的基本自由。
哈佛大学政治学教授丹尼尔·吉布拉特(Daniel Ziblatt)将这些准则称为“民主的柔性护栏”。他表示,民主制度的灭亡总是从打破这些不成文的规则开始的。
光线聚焦(Bright Line Watch)是本次耶鲁大学会议的组织方,他们的一项调查显示,美国民众对于这些原则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坚定。
并不是说美国人不再相信民主理想或民主原则,只是人们的信念随着对党派的忠诚而摇摆。Vox记者埃兹拉·科林(Ezra Klein)在近期的一篇专栏文章中对此进行了阐述:
“党派身份往往决定了人们对于民主的态度。如果投票给特朗普的选民觉得总统选举团制度和选区划分不公正,或者他们遭到来自俄罗斯方面的反对,那么,就将轮到这些人来愤怒地控诉美国民主的核心原则遭到破坏了。”
先不谈这些虚伪之词。面对俄罗斯对美国政治的干涉,近半个国家的回应都体现了对民主核心价值的坚守,例如选举自由和选举平等。
另一个令人震惊的发现是,很多美国人愿意考虑民主制度的“备选项”。例如,1995年,每十六个美国人中有一个支持军政府统治;2014年这个数字增加到六分之一。这次会议引用的另一项调查显示,18%的美国人认为军政府是个“比较不错的”主意。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
吉布拉特定义了两条民主制度的“主宰原则”。第一条是相互容忍——意味着是否“承认我们的对手具有基本的合法性”。第二条是制度性的克制——当选执政的从政者应当负责任地运用国家机构权力。
在相互容忍这方面,美国做得非常糟糕(见下文详述)。而在制度性的克制方面,情况也没好多少。
最显而易见的是,唐纳德·特朗普已经破坏了一条又一条民主原则。为了叫停一项针对自己在选举中涉嫌通俄的调查,特朗普开除了一位FBI局长;他让自己的家庭成员进入白宫担任要职;动辄批判媒体自由;他还拒绝放弃自己的商业利益。
除了个别反对者,共和党整体上容忍了特朗普对民主原则的这些破坏,寄希望于推进本党的政治计划。但是,共和党人对特朗普的妥协背后有着更多的内涵。
吉布拉特指出,2016年,针对奥巴马总统提名的最高法院法官人选梅里克·加兰,共和党方面展开了史无前例的阻挠。这体现了一种体制性的不计后果。与其类似的场景发生在2013年,民主党主导的参议院镇压了大多数对总统提名的议会阻挠。同样是在2013年,由于共和党主导的众议院反对奥巴马医改计划,导致联邦政府关停,直接威胁到了美国的信用评级。
对民主的类似侵害数不胜数,不过事实很清楚:传统和原则对美国民主制度的稳固作用越来越弱,历史经验表明,这是民主制度衰落的先兆。
图:2013年,两党针对奥巴马医改方案发生分歧,导致国会迟迟无法通过政府预算案,美国政府因此关停长达16天
3 “我们不再信任彼此”
提莫·库兰(Timur Kuran)是杜克大学的经济学、政治学教授。库兰说,我们面临的真正危险不是民众不再信任政府,而是不再信任彼此。
库兰称这个问题为“不宽容的社群”,他表示如今的美国有两个这样的社群:涉及种族和性别平等议题的“身份政治”激进分子(identitarian activist),以及抵触移民和文化转变的“本土文化保护者”同盟。
这些社群的自我定义当中都包含了对其他社群的反对。他们的生活环境不同,追求相异,几乎毫无共同之处。由于缺乏达成共识的真正基础,也就根本不存在沟通的理由。
这种情形带来的后果就是政治被效忠集体主义所扰乱。更糟的是,由于这种割裂太过彻底,每一次政治角力都变成一场棘手的存在主义大戏,每一方都认为对手不仅大错特错,而且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想想这些数据:1960年,5%的共和党人和4%的民主党人反对他们的孩子与政见不同的人结婚。2010年,这组数字跃升至46%和33%。这种分歧正在将美国的社会肌理蚕食殆尽。
2014年,皮尤研究中心的一项调查得出了类似的结论:”两大政党的多数成员都强烈反对另一党派,认为他们的政策‘误入歧途,对美国的繁荣发展构成了威胁’。”“总的来说,36%的共和党人及其支持者认为民主党的政策威胁着国家的发展,而在民主党人和民主党支持者中,对共和党持相同看法的人占到27%。”
这说明,人们不仅在特定议题上意见相左,而且认为对立党派对国家构成了严重威胁。皮尤中心的调查显示,1994年以来,以上数据均增长了超过一倍。
库兰警告称,独裁者会利用这种分歧,推行“看似回应了不满情绪,实则适得其反”的政策。想想唐纳德·特朗普的“穆斯林入境禁令”,还有他坚称要在美国南部边境线上修建的高墙。这些政策没有一项会给特朗普支持者的生活带来真正的改变,但这原本就不是他的目的。
通过迎合恐惧与仇恨,特朗普不仅强化了人们的偏见,而且取悦了他的支持者。
4 唐纳德·特朗普与“无穷的政治”
蒂莫西·斯奈德(Timothy Snyder)是耶鲁大学的一位历史学家,《论暴政》(On Tyranny)[1] 一书的作者。他的演讲是本次会议中最有趣的发言之一。
奇特的是,斯奈德称时间是一种政治建构。(请原谅,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诞。)他的论文内容大致是,通过领导人和公民如何在历史上定位自己的位置,可以判断出一国的民主制度是否健康。
以特朗普的宣言“让美国再次伟大”为例。这个宣言本身透露出对逝去时代的一种怀念,特朗普的支持者认为那个时代比现在要好,也比他们想象中的未来更好。斯奈德说,通过这样的表达,特朗普迂回却清晰地表达了对传统政治的抗拒。
归根结底,为什么现在我们要努力追求更好的政策?大概是为了让明天的生活变得更好。但是特朗普推翻了这一切,他的政治话语建立在对过往历史的神化之上。如此一来,选民们就不再思考未来,转而开始思考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
“特朗普并不追求成功——他追求失败。”斯奈德说。这句话的意思是,特朗普所追求的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认为的那种成功,即通过完备的立法改善选民的生活。相反,特朗普所描述的问题是无解的。我们不可能重返青春,时间不可能倒流,不可能回到黄金年代。因此,选民们堕入了永无尽头的失望。
对此的反驳是,特朗普将历史理想化的做法本身就表达了对美好未来的一种追求。如果你支持特朗普,那么重建美国形象、修改贸易政策或重组军队就是以历史为模板,重振昔日雄风的一种手段。
但对斯奈德来说,这并不是问题的核心。特朗普的怀旧情结是一种精心设计的战术,目的是让选民忽视他缺乏解决问题的方案。斯奈德警告说,特朗普可能不会成为独裁者,但他做了很多独裁者通常会做的事情。独裁者希望公众充满怒气和仇恨,把注意力集中在不可能解决的问题上。
斯奈德把这种手段称为“无穷的政治”,他认为这是民主退步的一个常见标志,因为只有在一个进入无序状态的社会里,这种伎俩才能奏效。
5 我的(令人沮丧的)观点
今年六月,我采访了《现实主义者的民主》(Democracy for Realists)[2]一书的作者,两位政治学家克里斯多夫·阿肯(Christopher Achen)和拉里·巴特尔斯(Larry Bartels)。他们针对美国民主的论证令人警醒:大部分人不怎么关心政治;当他们投票时——如果他们还愿意费心投票的话——他们的选择毫无理性可言,理由也相互矛盾。
这次会议中不断出现的一个话题就是美国人越来越不相信自由民主原则了。但是,以往他们真的坚守过这些原则吗?我并不确定。如果阿肯和巴特尔斯的分析是正确的,那么大多数投票者并没有固定的准则。他们有的只是对某些不确定议题的模糊印象,他们的选择常常屈服于固有的集团观念。
人们对民主原则的信心日益低落,这使我想到:很多人可能从来没有思考过诸如新闻自由或法治这样的抽象原则。(很多年前,我们就不给孩子开公民课了。)但是只要他们仍然生活在美国,就多多少少还会继续拥护这些原则。
但是出于上文提到的种种原因,人们逐渐脱离了现状。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民众对体制失去信心。社会契约被打破。我们自食其果,在种族和文化仇恨的泥潭中挣扎,为特朗普这样蛊惑人心的政客铺平了道路。
总结一下:当我来到这场会议的时候,我对于美国的民主轨迹已经充满怀疑,而在离开时,我觉得我的怀疑得到了证实。美国的问题深刻而广泛、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而研究民主的学者只能告诉我们哪里出了错,却不能告诉我们该做些什么。
看起来,没人能告诉我们该做些什么。
翻译:刘子琦
翻译文章:20 of America's top political scientists gathered to discuss our democracy. They're scared, Sean Illing, Vox.com, October 13, 2017.
网络链接:
https://www.vox.com/2017/10/13/16431502/america-democracy-decline-liberalism
脚注:
[1] On Tyranny一书出版于2017年2月,目前尚无中文译本。
[2] Democracy for Realists一书出版于2016年,目前尚无中文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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