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左的多元主义是左翼吗？

2017年8月12日，美国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爆发的白人至上主义者与多元主义者之间的冲突将美国社会的撕裂再一次清晰地呈现在人们面前。这次事件看似是白人种族主义者冒犯了美国多元主义的政治正确，但事实上却是长期被压制的美国中下层白人对多元主义虚伪性的不满。

在他们看来，如果美国真的是一个多元社会，为何会去拆除一个早已成为历史的人物雕像，他们捍卫雕像是一种言论自由的表现，而他们的自由却被多元主义者指责为法西斯主义。于是，他们索性就公然打出纳粹的旗号，宣誓自己对美国多元主义意识形态专制的不满。

这次冲突事实上是2016年美国大选暴露问题的延续，民主党的铁票箱多元主义知识分子长期处于美国社会的中上层，由于知识分子的职业与教育和传媒联系密切，因此这部分人虽然在美国属于少数，却掌握着美国意识形态的话语权，成为美国政治社会化功能的主要承载者。

现在很多人把美国秉承多元主义价值观的知识分子称作白左，并把多元主义看做一种左翼思潮。事实上，这是对多元主义的非历史性误读。多元主义在美国成为主流价值观是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冷战高峰期，它本身承载着很强的冷战意识形态功能。

今天我们习惯性认为冷战是一场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的战争。事实上，二战初期，资本主义因为与战争和经济危机等人类危机联系紧密，美国并不敢把意识形态话语争夺战定位于资本主义这个负面词汇之上。

民主由于长期是社会主义高举的旗帜，美国也不能毫无改造的拿过来直接用，所以美国政界和学界精英精挑细练了一个新词——多元主义。美国和西方被看做多元主义的自由世界，而冷战的对立面共产主义国家则被称作极权主义的非自由世界。理解多元主义，不仅要看它张扬了哪些价值，更要看它刻意遮蔽的东西。

首先，多元主义对外的对立面是极权主义，对内的对立面是精英主义。它否认精英学派对美国存在统治精英的定性，它主张美国是一个建立在多元利益集团之上的非精英联盟国家。多元主义不承认美国有一个结构上的统治精英阶层。

其次，多元主义把美国的政体称作自由民主。自由民主把民主的关注点集中于政治和文化领域，使长期侵染在多元主义意识形态宣传中的人们很难意识到——在实现了政治自由的国家，统治的真正领域恰恰在经济领域。

最后，多元主义否定了阶级分层。它用各种交叉的身份、职业、文化、族群等利益联盟消解了不同身份、不同族群弱势群体背后统一的阶级利益，并使这些被分割的利益联盟很难在阶级层面产生合作意识。

从上述我们可以看到，在多元主义产生之初，它和左翼之间根本不存在任何关系，它通过把美国描述为一个超阶级的中产阶级自由民主国家，成为美国既定制度的注解者，多元主义的中产阶级特征，正是它的意识形态性质所在。理解这个问题，是我们理解从冷战到今天美国历史的关键。

形中实右的多元主义

我们说某种理论不是科学而是意识形态，是因为它并没有客观揭示社会存在，反而对社会存在起到掩饰的作用。从价值光谱上来看，多元主义是一种中产阶级价值观。中产阶级从社会分层来说属于中间阶层，中间阶层不太认同代表下层利益的社会主义，也无法认同代表上层利益的资本主义，所以他们支持多元主义，希望在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维持一种平衡。

作为美国真正统治阶级的上层精英，他们肯定是资本主义的铁杆支持者。但他们知道资本主义并不得人心，为了与社会主义相抗衡，他们选择了折中的多元主义，因为多元主义看似超越左和右，是一种价值无赦的世界观。

这种看似价值无赦的世界观问题在哪里呢？问题在于，对于美国这种在经济结构上锁定资本主义的国家，它的中产阶级占多数的社会恰恰不是一个常态。资本主义自由竞争的逻辑注定要在一头积累财富，一头积累贫困。但多元主义价值观产生于1950-1970年代这个对美国而言非常特殊的时期。

第一，这一时期由于对外有共产主义国家的竞争压力，美国的社会各阶层比较团结。第二，这一时期由于形成了新政的嵌入式自由主义共识，美国无论哪个政党执政，政府在社会保障和支持工会方面都承担了很大的责任，新政共识使这段时期成为美国历史上贫富差距最小的时期，也在美国历史上第一次缔造了一个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社会。

多元主义看不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中产阶级社会的暂时性，把多元主义看做资本主义的本质特征，并宣布意识形态的终结。但事实上，随着20世纪70年代美国和世界陷入新一轮经济危机，美国的中产阶级社会和多元主义共识已经开始解体。

首先，一大部分中产阶级因为经济危机的影响脱离了中产，重新变成社会下层，不存在统治精英的多元主义观点对他们而言成为一种无法感同身受的虚假宣传；其次，上层经济精英也不再愿意接受嵌入式自由主义的管制，开始全面拥抱新古典自由主义，新古典自由主义的宗旨就是让嵌入的自由主义重新脱离国家的掌控，从而给资本解放创造制度性的条件。最后，60年代民权运动，揭示了南部中下层白人并不是真正的多元主义者，他们曾经是民主党在南方的铁票，却在民权运动之后倒向共和党。

多元主义的社会基础虽然解体了，但建构多元主义理念的知识分子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仍然用多元主义去解释美国的社会和主流文化，这就使多元主义进一步成为掩盖美国经济政治已经向右转的意识形态，也使坚守多元主义的知识分子远离了美国社会的真相。

 多元主义意识形态的破产

20世纪70年代后期，由于美国上层资本精英已经全面抛弃新政自由主义，需要他们支持的共和党和民主党只能在党的原则和议题设置上进一步向资产阶级靠拢。这对于代表上层利益的共和党不是问题，接受新政自由主义本来就是他们基于情势所迫的暂时性妥协行为。

对于民主党而言，他们需要做的是一方面从新政自由主义退却，一方面又要保证足够的选民支持赢得选举。60年代民权运动造成南部民主党选民流失的现实，使民主党开始从经济左翼向文化左翼转型。这种转型在民主党看来一方面可以避免经济上与下层走的太近而失去上层金主的支持，另一方面又坚持了政治自由主义原则，成为专注于文化议题的中上层和边缘群体与少数族裔的代言人。

随着里根新自由主义改革重塑美国价值观的成功和苏东剧变共产主义对抗力量的消失，美国的资本主义倾向愈演愈烈，中产阶级在这一过程中又进一步缩减，美国的财富迅速向上层精英手里集中。贫富差距的扩大其实为民主党回归经济左翼提供了很好的社会基础，但2016年美国大选中民主党党内初选桑德斯的败选证明民主党已经精英化十分严重，它并不打算改变文化左翼的立场，这种立场虽然能得到大量文化左翼知识分子的支持，但对于长期支持民主党的中下层选民而言，他们却日益看透民主党不过在做一场为选举制定的文化秀。

共和党的黑马特朗普准确抓住了民主党这个软肋，他通过大赞桑德斯，痛斥希拉里，使一部分民主党的支持者因为桑德斯的败选提前离开选举，又通过文化保守主义、白人至上主义、经济民族主义三个层面的宣传吸纳了大量被民主党放弃的选民。

遗憾的是，特朗普这头所谓的黑马当选美国总统并没有使美国的白左从多元主义的迷梦中醒来，他们意识不到在一个已经严重撕裂的美国社会再激进地主张所谓的政治正确只会使社会进一步撕裂。多元主义只有在存在多元主义的经济和社会基础的前提下在政治和文化上才可行，不去改变这种基础，不去质疑美国已经形成的精英联盟的现实，只空唱多元主义的道德高调，并且还做出铲除历史遗迹这种激进行为。

人们不禁要问，如果多元主义容不下与其不同的观点，想永远凭借政治正确的大棒压制人们的真情实感，那这种多元主义的多元性体现在哪里？如果多元主义始终对产生美国精英联盟的原因视而不见，而只去指责被精英剥夺的群体之间的不宽容，它是否意味着多元主义本身就是一种维护精英利益的意识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