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读博两年来第一次被毙论文,居然是因为俄罗斯。
论文怎么被毙的呢,主要是因为结果太过于挑战教授们的常识。本来这论文是想讨论反美情绪和民主理念之间的关系,想看看是不是反美的俄国群众也会倾向于把民主视为美式概念进而反对民主——这个假说得到了民意调查数据的支持。
但当导师让我进一步调查是不是普京挑起了这种反美反民主情绪的时候,回归结果显示,普京的支持者其实反而比其他人更亲美更支持民主。这个关联不仅显著而且十分稳定,从普京刚上台和美国还热乎的时候一直到颜色革命后普京跟西方彻底翻脸,支持普京的人都是一以贯之地支持民主和亲美。
于是导师们就对这个结果表示匪夷所思了:那个说好的反美独裁者呢?普京在美国人民心目中的传统形象一下子就在数据面前崩塌了。
我就说这个其实很好理解啊,现在俄罗斯除了普京之外,稍有点规模的政治势力,一个是左翼的俄罗斯共产党,另一个就是被称为俄国川普兼纳粹的既不自由也不民主的极右翼民族主义政党俄罗斯自由民主党,跟他们比起来,普京当然就成了民主导师和美利坚人民的老朋友。
等等,那些真正的符合西方定义的自由民主人士呢?不好意思,他们早在叶利钦时代就没什么影响力了。
导师就面露难色地跟我说,他们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个结果,但是如果真的要在答辩的时候展示这么“反常识”的结论,很难说服其他人啊。于是让我还是先把这论文搁置下来,等着有时间找了更多的证据再说。
无独有偶,班里的台湾同学也在中途被老师毙了论文。他的题目是探讨难民和犯罪率的关系,本来是预计相对高素质的难民其实会减少犯罪率,结果回归做出来又发现难民居然提高了犯罪率……于是这么政治不正确的结论自然也被他的导师压了下去。
我就跟他说,咱们要不索性直接把论文给川普团队啊,又是亲俄又是反难民,这么喜闻乐见的结论,不正是美利坚合众国需要的政治学研究吗,说不定政府还可以把前些年一直砍下来的政治学经费补回来……台湾同学及时制止了我的妄想,表示我们真要这么干,以后就不要想在政治学这个学术圈混下去了。
其实我还是挺遗憾最后没能展示那篇关于俄罗斯的论文,美国人民如果能多了解一些苏联解体时期的历史,对他们理解当下的美国还是有好处的。
这学期写论文的时候,翻看1991年苏联解体前夕的报纸评论,就像是看一出荒谬的悲剧。从后人的角度来看,结局早已注定,但是我却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去读那些当事人的彷徨、挣扎,以及无奈。
有的人抱怨民主化最后带来的结果只能是让一群更不民主的人上台,有的人担心依赖西方援助只会培养被西方势力操控的买办,有的人控诉苏共和戈尔巴乔夫正在走上亡党亡国之路……
最让人感叹的是读者来信里面普通民众的抱怨,一个工人写信说:“以前出了问题,至少他们还畏惧上层党委机关的监督,我至少知道该去哪儿说理。可是现在地方上的民主人士说了,党要放开啦,要民主啦,这些事儿都归这些地方人士说了算了了,我可上哪儿抱怨呢……”
还有一封信是一个医生写的,他说:“民主化之后,现在的情况就是,没有人负责任何事,没有人害怕任何人……”我不知道这位医生有没有读过伯克的《论法国大革命》,但是他这句话倒是和书中一句名言相互呼应:“完美的民主是世上最无耻的事物,它最为无耻,也最为无畏……”
当然,最终这些抱怨都被嘲笑为无稽之谈,被讽刺为开改革的倒车,被攻击为妄图复活专制主义军国主义的幽灵……主流的意见是积极乐观的,期待着叶利钦上台之后改革的春风,期待着西方援助能够带来经济发展,期待着新的联盟条约可以使苏联重获新生……
1991年8月23日,叶利钦在俄罗斯议会当众羞辱戈尔巴乔夫
只是一切都发展得超乎预料。几个月前,人们还为叶利钦当众指责戈尔巴乔夫的僭越之举震惊不已,几个月后,大家就开始欢呼叶利钦领袖将带领俄罗斯走向伟大复兴之路了。
虽说历史不是简单的复制,但是那满眼的既视感却是无法否认的。1991年的苏联,跟二十五年后2016年的美国有着惊人的相似度。当年颟顸无能却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戈尔巴乔夫,不正是二十五年后不接地气的奥巴马和希拉里么?
当年当众指着戈尔巴乔夫鼻子的叶利钦,不也是神似二十五年后在大选辩论中要把某个“肮脏女性”关起来的川普?
那些以为叶利钦被选为俄联邦苏维埃主席之后就该到头的苏共干部,怎么也想不到叶利钦可以成为俄罗斯在苏联时期的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总统,他们的窘迫,不是正像那些初选时就嘲讽川普将是“最后一任美国总统”来自我安慰的不接地气的美国自由派么?
当然,最重要的是,当年叶利钦最有力的口号可不只是自由民主,而是让俄罗斯抛弃掉苏联的负担,从而“让俄罗斯再次伟大”。不知道当俄罗斯人如今回想起叶利钦就任致辞的最后一段——“伟大的俄罗斯将再次崛起……我们有信心,俄罗斯终将复兴!”——将会作何感想。不过我们可以等着看二十五年后美国人民回想起“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口号会是什么心情。
俄罗斯人的预期寿命在解体之后迎来了断崖式下跌
美国人民可能没有机会去经历俄罗斯人民在二十五年前所经历的经济崩溃和精神崩溃的双重洗礼,不会理解活在一段人均寿命下降五岁、死亡率飙升30%的国家是什么样的体验,但是他们也许有幸可以见证一个帝国体系的解体,尽管这个过程将会非常缓慢。
帝国的崛起各有各的不同,但帝国的崩溃总是相似的。罗马帝国的崩溃被西方的学者和文艺工作者反复念叨了几千年,也是时候换一换新例子了。苏联解体那么多年了,似乎他们也还是看不上,那就只好等着美国来为人类历史贡献新的题材了。
当然公平地讲,俄罗斯的经验还是有人重视的。比如跟俄国相爱相杀了几百年的土耳其,就深得这段历史的真传。
虽说很多人认为土耳其的埃尔多安是模仿着普京的路径,靠着民意支持以民主之名反民主,但是从政变到公投玩得这么溜的一手,那还是有着叶利钦的影子。
想当初1993年的时候,俄罗斯一场府院之争,最后以叶利钦以镇压政变为名带兵炮击议会结束,死伤不论。议会刚被清理完,叶利钦马上就发起公投修宪,以限制议会专权为名建立起了超级总统制,为日后普京执政奠定了宪法根基。
可是不管这1993年的新宪法赋予了总统多少独裁的权力,当时的西方国家可没这么激烈地反对叶利钦的公投,毕竟这宪法针对的就是掌握着议会的共产党,不管是总统制还是超级总统制,在他们看来,“能反共的制度就是好制度”,西方国家当然是原谅他啦,哦不,是尊重“俄罗斯人民的选择”啦。只不过1991年全民公投的时候,苏联人民还投票支持维系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呢,他们的选择又有谁来尊重呢。
1993年的府院之争
当然,一国的历史最终也只能靠本国人自己来铭记,指望着美国人民以俄罗斯人民的历史为鉴,大概也是强人所难,更不用说美国人那根深蒂固的连川普都拧不过来的恐俄仇俄心理。
可是要说美国人民对自己的历史就很了解么?恐怕也未必。
且不说普通大众了,就说学者教授们,一个个对川普上台大惊失色,高呼美国政治学要完。但其实好多年前,美国学者们早就发现了美国民众的反全球化心理,早就发现了锈带失业工人会在选举中支持反对党,早就发现了政治家为了选举会充分动(shan)员(dong)起反移民反贸易情绪……
只不过当年学者们研究的,还是克里在2004年大选中指责布什政府推动外包服务出卖美国人的工作。谁能想到,如今只不过是换了个人带起一样的节奏,怎么大家就认不出来了呢?
川普以化学武器为名轰炸了叙利亚,我的自由派同学们扭捏了一下还是很快给川统领的雷霆行动点赞了。有的人还在经历着“天人交战”,表示虽然支持轰炸叙利亚但是担心川普会利用自己的支持,有的同学就完全放下了矜持,热情地赞扬川普的果断和勇敢正符合美利坚民族惩恶扬善的光荣传统:“不管你们说什么,川普做的没毛病,我爸爸从小就教育我,当我们看到他人在受苦时,怎么能够坐视不理?我们既然有能力,就要保护无辜的叙利亚人民……”
说得很好,只是不知道谁还记得,上一次美国人拿着一管说不定是洗衣粉的物质宣称萨达姆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然后绕开联合国去“保护”无辜的伊拉克民众的时候,最后受苦的又是谁呢。如果说鱼的记忆还有七秒,那某些美国人的记忆又有多久呢。
伊拉克战争前鲍威尔在联合国展示着莫须有的证据声称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其实历史上,美国人民倒也确实是有着真正的锄强扶弱匡扶正义之心的。当年全欧洲围剿法国大革命的时候,美国人民还是挂念着独立时法国人抗英援美的恩情,想要支持法国进步的民主革命反对英国腐朽独裁的霸权主义侵略。
只不过当美国人也走上了当年英国人的道路之后,英国在美国人的眼中就从独裁的霸权变成了民主的保护者了,真的是天不生大英万古如长夜,而法国大革命就变成了集权和恐怖的代名词。
还记得几年前看一个美国学者的文章,说要是没有美英的霸权,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民主思想的传遍,更不会有民主国家的建立与维持……然后法国就赫然出现在了他列出来的被美国拯救的民主国家之中。看着这些亲英派,也不知道美国建国先烈们的棺材板还压不压得住。
不过说句公道话,有些历史美国人还是记得很清楚的,而且能够熟练地用来联系当下。比如苏联挑战美国霸权的历史啊,德国挑战英国霸权的历史啊,一直上溯到雅典挑战斯巴达霸权的历史提出所谓的修昔底德陷阱……最后都可以毫无悬念地嫁接到如今的中美关系上。
从政客的言辞到学者的论文,只要谈起中国与世界秩序的关系,很少有人会“先问是不是再问怎么办”,而是直接设定中国像苏联一样是个崛起中的邪恶帝国(当然,不可否认的是也有很多对华友好的学者,但是他们的声音有多大是一个疑问),那么为了维护世界的和平,为了防止地球被破坏,美国该做什么就很清楚了。
就好像几年前美国学者Haggard写了篇《自由主义的悲观》,里面通篇在哀叹自由主义世界秩序将被中国这群崛起的势力所破坏。他一个最大的感慨就是,不光中俄这种威权国家不听话,连印度巴西这样的民主国家也不愿意接受西方发达国家的谆谆教导,无知的发展中国家不去接受英明神武的西方领导,非要去搞独立自主的一套,这个队伍真是没法带了。
于是Haggard就建议,不如暂时不要管什么多边主义了,先进民主的西方国家们还是先搞起TPP这样的小圈子,等着其他国家仰慕TPP的恩泽而自愿归附……当然,这一口毒奶的后果我们都看见了。
可是,有的时候我也糊涂了,那些美国的学者政客们,一方面说中国想要崛起争得自己的利益,就肯定要破坏当下的自由主义世界秩序;可是另一方面又反复哀叹中国捡了便宜搭了便车,成为自由主义世界秩序最大的受益者。
所以,假如当前的世界秩序真是那么合理,那么中国崛起合情合理,为什么中国要破坏一个有利于自己的秩序呢?假如中国的崛起体现了当前的世界秩序是不公平的,那么为什么西方又总是想着维系它呢?
此前,美国著名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就很纠结:“这是个滑稽的(funny)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主要眷顾了一个共产主义一党制国家。就是这样。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这个体系主要的受益人就是中国。当然三亿中国人民脱贫是很伟大的,我没什么可反对的,但现实是,与此同时,美国中产阶级和工薪阶层的生活水准有了显著的下降……”
弗格森的纠结大概反映了整个西方世界对于当前秩序的矛盾态度。对此,我也只能说,it’s not funny。
所以美国学者们如果想从历史角度探讨美国到底该怎么对待中国,也不应该瞎翻历史,与其回顾什么古希腊两个小国的地区冲突,还不如看看美国的革命家史。
当年美国革命的老前辈托马斯潘恩在《人权论》里对于霸权主义的批判就已经很清楚了:“除非寻找到另一个敌人,英国政府就没法以战争为名获取利润和税收。
所以英国就用俄国来代替法国来作为自己的敌人,就好像对全世界宣告,又或是在自言自语:‘如果没有好心人愿意当我的敌人,我就没有理由维持庞大的军队和舰队,就必须要减少税负……除非与俄国为敌,否则战争的收成就没了……’”
如今两百多年过去,革命者堕为霸主,屠龙者亦成恶龙,这样的剧情倒也没什么稀奇的,毕竟太阳底下无新事。
文 | 周德远
本文摘编自微信公众号“观察者网”(guancha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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