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苏东七国调查后最大的收获是不同于主流的解释的。通过这样的调查并对7国家进行分析和比较，我得到最主要的是什么呢？

第一，苏东解体并不是人们所说的计划经济不行、体制僵化、国企无效率等问题。当时我在东德找了18个州的管理局，他们是西德政府组建的一个机构来处理庞大的东德工业资产，包括厂房、设备、工人，还包括技术、产品所有这些东西。当时去找他们的官员，那个官员很不客气，对我说没有什么可向你介绍的，然后我就被赶出来了。我出来以后想了想觉得不能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于是我就又去了。我说我们中国农村有2000多万家中小企业，你们东德的工业在社会主义国家中拥有最先进的设备和最先进的技术，你们要处置资产最好的市场是中国，如果你们愿意，我就向中国市场介绍你们要处置的这些设备、技术和等所有一切。他们立刻态度大变把电脑打开，说你挑吧，你想看什么企业，我们会通知他们。所以我去厂里他们的CFO、CEO全部都到齐了，但是他们很警惕，说我们可以让你看、座谈，但我们不是要卖企业、卖设备、我们也不是要让我们的职工下岗，我们只是希望能够有原材料让我们恢复生产，能够有销售让我们把产品卖出去，我们是优质企业。

闹了半天我才明白，其实就是美国人在苏东推销所谓的“500天私有化”计划，也就是一步到位的放开。在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对金融资本的寄生性是有非常尖锐的批判，因此整个苏东经济不进入货币经济、不进入货币化，也就是货币化在苏东体系中是不存在的。这就发生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他们的原材料和产品完全是调拨的，不经过货币交换。比如我们去东德，它生产的机床是世界一流的，大家都需要，所以他可以把机床调给波兰或是调给罗马尼亚、乌克兰，再从乌克兰调小麦，从罗马尼亚调蔬菜……。它会根据它的生产消耗以及劳动工资等成本再加上一个几级批发折算出一个调拨价（计量单位），它并不要求你出资，因为大家换的是实际的产品。那么在这个体系中，过去因为不用货币，所以当西方从实体经济改为金融经济全面货币化时，它的计算方式也就改成计算GDP了。

“GDP”是指交易的增加值，所以交易越多的增加值就越高。比如从原材料到冶炼厂交易了一次；冶炼厂生产出来的粗钢交易给重机厂又算一次；从重机厂生产出来的零部件交给组装厂又交易了一次；组装厂生产出工作母机再调给某个下游的厂……。这样经过无数次的交易，交易增加值就不断上涨；而如果是调拨的话就直接把你需要的东西调给你了，中间没有那么多道交易，所以按GDP算它的价值就很低。而美国的GDP高是因为它是金融经济为主，它的虚拟增长是远远的高于你的实体增长的，所以它是所谓的世界GDP的第一大国。苏东的教训就告诉我们永远不要朝着那个方向走，而这些如果只看教科书，我们就会觉得他们遥不可及。但我们追赶它干嘛？不是自找不痛快嘛！当然你不能这样说人家，这样说那些大腕儿们的脸上挂不住了。

提出私有化计划的人叫Jeffrey Sachs，他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曾帮助苏联东欧国家设计所谓过市场化私有化改革方案。后来到2008年华尔街金融海啸爆发、联合国开大会时，联合国开发计划署把我请去了，我在China Events这样一个讨论会上，Jeffrey Sachs正好坐我旁边，但我听他的发言已经跟20年前完全不一样了。他说，因为他是个学者，必须要尊重事实。但现在的麻烦并不在于他，而在于我们今天还有很多所谓的“知识分子”仍然沿着当年老Jeffrey Sachs的那套教科书继续教书育“人”，这不就有点儿猴吃麻花——满拧了吗？

所以后来我在很多的文章和著作中跟大家解释这事儿。我说为啥西方能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陡然暴富？因为他们大割了一波苏东韭菜，不光是把人家那些资产给收割了，还把那么好的设备都当废品卖了。那为啥我们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突然缓过来了呢？其实就是我们也收了一大批，而且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不光是苏联，苏东一解体美国军事上面对的最主要强敌垮了，美国过去那些和军事工业配套的比如钢铁、重机这些大型工业企业也黄了。于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到2010年差不多十来年的时间里割韭菜的不只美国、欧洲，他们是用他们的硬通货去货币化了苏联东欧的实体资产，所以西方的财富陡然就增加了。于是在这个过程中美国搭起了一个NAFTA的框架，也就是北美自由贸易区；欧共体进入欧盟变成了欧洲的最大经济体，并以此为基础发行了欧元。西方世界是怎么把不战而胜所形成的短暂的21世纪财富囊括进它们的财富宝库之中？这对于我们来说是教训还是经验呢？这个值得我们深思。

我们再看，因为苏东过去是换货贸易，它不用货币的，所以过去它的货币非常值钱。但我当时到莫斯科火车站时立刻围上来一大批人，因为我穿了一双耐克鞋，他们一看我就是从美国来的，这非常糟糕。所以当地接我的人马上让我把耐克鞋换掉，说现在人家恨不得把你脚砍了，就是因为这是美国货，一看你就是美国来的就会有一帮人疯上来抢你的美元。原来一个卢布能换2.8个美元，当我去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美元换几千个卢布了。

为啥会有这种现象呢？我当时也百思不得其解，我说这些国家怎么货币就垮了，最后做了点调查以后才知道是这么回事。货币是什么？货币是国家政治主权向信用体系做了赋权所形成的纸介信用。其实那张票子什么也不是，就是张纸，如果没有国家政治强权，这张票子就是废纸。因为这些国家都是政治改革优先，所以国家就先解体了。国家政权解体，纸币就随着政权无权了，也就不值钱了。所以国家政治强权的强弱决定纸介信用的强弱，那货币值不值钱取决于国家政治强权是强是弱。

第二，一旦政治解体，货币同步坍塌。这就是这些国家的重要教训。它本来是要把企业推进市场，但突然货币失灵、钱不当钱了，这时候只有美元、马克、法郎、里拉、克朗等等这些西方货币值钱。你又没有，那能拿什么换呢？当然就得贱卖资源了。于是尽管这些国家做了私有化，但它们的石油、天然气、煤矿和各种有色金属等非常值钱的资源就因自己本国货币不值钱，于是乎就被外国的投资商或者国内的买办们从老百姓手里收走了，一夜之间原来全民所有的财产就变成跨国公司、买办资本的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老百姓后来都这么拥护普京呢？当普京开始当政时，大规模收回它资产的时候用了很多手段，把借机去捞了财的这些人特别是国内人士，该收监的收监，该处理的处理。普京又把至少是石油、天然气这种战略资源70%以上收归国有了，于是他就又有钱了，就又能给老百姓提供福利了，这时候他就开始又强硬起来了。这个过程是一个跌宕起伏的过程。所以我还是希望大家在面对这个复杂世界的时候要明白，我们现有的这点知识和能力基本上不怎么能用了。当我遇到人生中的重要问题的时候，我还是比较相信迈开双脚走出去做些调查研究。

来源：温铁军今日头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