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11日下午3点30分,著名评书艺人单田芳因心脏衰竭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去世,享年84岁。其遗体已于当天17点30分左右离开北京中日友好医院,在家人的陪同下前往八宝山革命公墓。
可以说,单田芳的评书是一代人的记忆。大概是90年代前期吧,只要一打开收音机,不管是哪个频道几乎都是单田芳的评书。笔者至少就听过十部单田芳的评书,其中的《白眉大侠》和《乱世枭雄》都听过好几遍,因此恐怕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发言权的。在此我想简单的谈谈个人的看法,未必正确,仅供参考。
一
应该说,单田芳的评书的确是一个很能吸引人的东西。其嗓音非常独特,虽然沙哑,但是却具有一种独特的感染力,几乎只要听一段儿就很难忘记。但是,评判文艺作品的好坏,首先还是应该看文艺作品的内容与思想倾向,也就是其整体上主要是讲的什么,宣扬的是何种价值观。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单田芳的评书的问题恐怕是不小的。其价值观上的问题集中表现在《白眉大侠》和《乱世枭雄》这两部影响力最大的评书上。
《白眉大侠》应该是单田芳影响力最大的一部传统评书,其是清代传统公案小说《三侠五义》的续篇,主要讲的是宋仁宗时开封府的一群“御前带刀侍卫”徐良等人剿灭阎王寨、三仙岛、三教堂和东海小蓬莱等等“匪帮”的故事。这部书不仅在几十年里反复播出,而且在90年代中期时还曾经拍成过电视剧。
然而,如果要是我们仔细听一下这部评书,就会发现其中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徐良等一伙人凭什么要剿灭夏遂良和于和等人所代表的势力呢?那些人当中大多数并没有干过什么危害民众的事,也并没有对徐良一伙人主动生事,只不过不服从封建统治者的管理而已。在这种情况之下,徐良一伙四处平山灭寨,似乎并没有什么道义上的优势,完全是因为其本身就是统治者的一部分这种正统主义罢了。
如果从细节上来看,问题就更大了。比如说,攻打第一个重要的“匪巢”阎王寨的时候,如果要是说阎王寨一方守擂者不能换人,不管赢多少阵都不算,开封府只要赢一阵就算赢还可以说是规则本身的问题,徐良两次获胜全都是在对方打了多阵的情况之下捡便宜也是规则允许的范围,那么在刘道通已经认输之后仍然不依不饶,居然追下擂台杀死对手就是明显的违背了比试规则。至于后期的所谓“八老战金灯”和围攻武圣人于和更是连最基本的道义都没有,完完全全都是靠流氓手段获胜。但是这些做法居然还受到了评书的高度肯定,显然其宣传的价值观是病态的。
当然,认真的说起来,这并不完全是说书人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故事底本的问题。事实上,从新文化运动时的鲁迅先生开始就指出了这种公案小说的反动性,也就是刻意追求做统治者的奴才,“终必为一大僚隶卒,供使令奔走以为宠荣,此盖非心悦诚服,乐为臣仆之时不办也”。只要是站在统治者一方不管怎么做都是对的,只要是反抗统治者,则不管怎么做都是错的。到新中国成立以后,更是用马克思主义对于这些在清代盛行的公案小说及其衍生的评书作出了科学的分析:
【人民群众在这种反动的作品中,简直给糟塌得不成样子:将剥削阶级的种种恶行,移植在他们身上,愚昧、自私、深财害命、贪色丧身……好象层出不穷的盗窃案、强奸案都是小民不安分守已所致。这就证明了统治政权存在的合理性,衬托出施、彭这些反动官吏的“英明”。尤其是对于武装反抗的人民,描绘为杀人放火、抢劫为生的“盗寇”。.其实,这群“盗寇”正是清初大规模武装起义被镇压、转入地下活动的坚决不当顺民的人民。他们与官府对立,行侠仗义、济困扶危。有时发动零强的小规模的“暴动”。清朝通过所帮剿抚兼施,即屠杀与分化并用的办法.才陆续镇压下去。
公案小说几无艺术性可言。没有人物性格,字句拙劣,结构混乱。说书人是依靠曲折的故事,与武术的开打来吸引听众的。它迎合小市民的低级趣味:无聊的好奇,向上爬的渴望,给他们以精神上的麻醉。
复旦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组学生集体编著,中国文学史 下册,中华书局,1959年12月第1版,第313页】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就取缔了《三侠五义》、《施公案》为代表的公案小说和评书,只容许《隋唐演义》和《连环套》这种进步性的评书存在。《白眉大侠》的热播,很大程度上体现了被打倒的封建正统主义沉渣泛起。
二
《乱世枭雄》为代表的现代新评书则问题更大。像这部评书主要讲的是张作霖的故事。而张作霖是什么人呢?是从土匪头子发展成的北洋军阀首领,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北伐战争当中三个军阀里势力最大的北京政府代表,是杀死了共产党创始人李大钊为代表的一大批革命者的刽子手。为这样的一个人歌功颂德,在笔者的印象中也是具有“开创性”的。
当然,表面上看上去,这部评书里面多多少少也自我标榜了一点儿“客观公正”。并没有对张作霖进行完全的肯定,标题也是《乱世枭雄》而不是《乱世英雄》。但是事实上,这种理中客的标榜只不过是为了历史翻案的一种掩饰。像评书当中就反复强调“乱世出英雄”,事实上仍然是把北洋军阀张作霖作为正面人物甚至英雄人物来进行肯定的。
从整体结构上看,这部评书就是很不合理的。因为一个历史人物的定位主要是他对历史的整体作用和影响最大的方面,或者说是其“第一身份”,就张作霖来说就是北洋军阀的身份。但是评书的绝大部分内容都用来讲张作霖年轻时代的发迹史,并且极尽粉饰讴歌之能事,到了后面成了北洋军阀首领时反共与镇压民众的内容则仅仅用了寥寥数笔,这显然是不合适的。如果要是按照这种方法,我们也可以编一部评书《革命志士汪精卫》,把汪精卫从早年时代倾向革命到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以左派身份反对列强和军阀的事迹大书特书,到“715政变”乃至后来叛国投敌的事仅仅一两回一笔带过,把大汉奸汪精卫写成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毕竟,张作霖即使是早年也与革命和进步无关,汪精卫早年好歹还真的有一点儿革命功绩呢!
就评书的具体内容来看,问题就更大了。比如说,张作霖之所以能够迅速崛起,其实最大的原因是日本的支持。但是该评书却巧妙的对于这一点进行了重新书写,刻意的刻画张作霖同日本的矛盾,让人感觉他是一个爱国的志士。其实这种矛盾只不过是帝国主义统治者和代理人之间的矛盾,类似于主子与奴才之间的矛盾,丝毫也不能改变张作霖集团的性质。否则的话,日本当局为什么不支持孙中山的广东政府,不支持反戈一击的郭松龄,更不支持中国共产党呢?从历史上看,汪精卫同日本的谈判也很艰苦,还达成了取消领事裁判权等很多内容的协议,汪伪政权当中吴四宝等很多人也都是被日本人杀害的,难道就可以说他们不是汉奸了吗?
更重要的是,这部评书对待中国近代革命的态度也从一些细节当中巧妙的灌输给了听众。比如说,其提到比较进步的军人冯玉祥的时候就说他是个“倒戈将军”,用这种人格侮辱让听众站在张作霖一方。在提到受到革命理想吸引的郭松龄的时候就刻意强调其诡计多端,称其为“郭鬼子”来煽动听众对其反感。特别是,其虽然强调李大钊被杀害是“张作霖最大的错误”,但是却极力渲染这是他跑到苏联大使馆里边引发了张作霖民族情绪的结果,大讲特讲张作霖“不惧外国压力”。这种把中国共产党暗示为“外国代理人”的做法和评书当中极力为张作霖和日本的合作辩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有的朋友可能会说,这种做法是对于台湾当时还在世的张学良等人进行统战工作的需要。且不说这些人对于台湾的政局还能有多少影响,问题在于,分化瓦解对手的前提是坚持充分的自信,难道靠歌颂敌人和抹黑自己能赢得胜利吗?难道新中国是靠向国民党下跪乞讨建立的吗?前些年一直对于国民党示好分裂势力却不断壮大,这两年稍微施加一点压力统一的声音就大大增加,这些铁的事实充分说明了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因此,《乱世枭雄》当中的历史虚无主义倾向是很难被否认的。记得笔者上学的时候历史课讲到北伐战争时《乱世枭雄》正在热播,不少同学询问:“张作霖是好人,为什么共产党要反对他?”老师只好说:“单田芳的评书听多了吧?有句老话叫‘诌书咧戏’,意思是评书都是胡诌的,说的东西全是假的。可以当个乐子,但决不能当真。”
三
当然,这并不是说单田芳的评书在内容与思想倾向方面就一无是处。事实上,其很多评书甚至是大多数评书价值观还是基本正确的,特别是晚年录制的大量讴歌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的红色评书更是如此。但是,其影响最大的偏偏是《白眉大侠》和《乱世枭雄》这些散布封建正统主义与历史虚无主义的评书,其缘由恐怕不能归结于个人而是那个时代。
毛泽东主席有一句名言:“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要先造成舆论,总要先做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革命的阶级是这样,反革命的阶级也是这样。”事实上,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够建立起新中国,也是在之前的几十年里做了充分的舆论准备。首先是通过鲁迅为代表的一大批革命作家占领了高端的文艺阵地,然后到延安时期则通过赵树理为代表的“新方向”击败《三侠五义》占领了民间的文化市场,使国民党集团早在垮台之前就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
在新时期以来,形形色色的反共势力为了颠覆新中国政权,同样是从做舆论工作开始的。早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这些人就通过伤痕文学和朦胧诗歌占领了高端的文化市场,在知识界当中社会主义已经成了很大程度上的政治不正确。但是他们的作品对于普通民众几乎没有什么吸引力可言,大多数普通人仍然喜欢看《林海雪原》和《红岩》这种红色经典,崇拜当中的革命英雄。这恐怕也是他们在80年代末一败涂地的重要原因。所以进入90年代以后,这股势力就极力做民间文化的工作,《白眉大侠》和《乱世枭雄》能够反复播出,也是在这个历史背景下出现的独特的风景。
如果说新中国的成立可以追溯到新文化运动,那么这些人几十年来推行的这一场“旧文化运动”同样可以称得上是“成果斐然”。现下的历史虚无主义思潮已经不只是局限在少数知识分子当中,而是几乎垄断了整个民间的文化市场,让整个社会的价值观近乎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正如今年鲁迅文学奖当中荣获文学理论评论奖的刘大先的《必须保卫历史》一文所指出的:
【艰辛的血与火、激情昂扬的挣扎与奋斗、美好的未来想象都被轻飘飘地耸身一摇,像狗抖落毛皮上的水滴一样,将它们全部抛弃。这从那些最为风行的网络文学主题中就可以看出来,曾经在现代革命被打倒的帝王将相又回来了,并且以与绝对权力相匹配的绝对道德的面目出现,就像那些痴女和迷妹受虐狂似的拜倒在霸道总裁的脚下一样,此类文本将坐稳奴隶或者攫取权力奴役他人作为最终的目标。这不啻是一种历史的逆流,新文化运动以来辛辛苦苦一百年,一觉回到了前清朝。】
现在,单田芳已经去世了,评书的时代也早已过去。其在社会当中唯一留下痕迹,恐怕就是当前在民间文化中盛行的历史虚无主义价值观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具有一定艺术才华的艺人巨大的悲剧。
别了,单田芳。也愿我们早日走出历史虚无主义盛行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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