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玛蒂亚·森所指出的,资本主义所取得的经济繁荣往往是源于多种机制的结合,例如社会保障功能以及公共部门提供的学校教育和医疗等,而非仅仅依赖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市场经济。[19] 自由竞争的市场机制运行良好只是一种假想的理想状态,实际情况是,市场机制的力量非常强大但没有内在的道德品质:为了积聚财富,市场机制往往会把环境成本传递给社会、形成经济社会不平等,往往会剥削虐待工人、形成道德危机等。
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到20世纪60年代,美国依靠军事胜利和经济实力建立起包括关贸组织、布雷顿森林体系、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联合国等一整套的全球治理体系,逐渐形成了以美国为主导力量的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20世纪80年代以来,基于新自由主义思想的理论设定,美国和跨国资本力量共同推动了本轮全球化的历史进程。这一进程的全球治理秩序只承认各国以完全的市场化、彻底的私有化适应经济全球化的合理性,否认其他治理模式存在的合理性。[20]
但是,随着美国变成了金融立国的国家、进入了虚拟资本主义的发展阶段,美国的霸权地位逐渐趋于衰落。特别是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来,美国利用美元的世界贸易结算货币地位,通过量化宽松的方式消化金融“有毒资产”、化解金融风险,并将成本转嫁给世界其他国家。美国政治道义资源因为伊拉克战争等损耗极大;加上其内外部多重矛盾的积累导致特朗普政府上台、以及2017年以来美国的系列“美国优先”政策和“退群”行为,美国从“全球扩张主义”向“孤立主义”回调……美国仍然是对世界上绝大部分事务有绝对影响力(震慑力)的国家,但已经不再是以引领为标志的霸权国家。[21]
美国自身的上述变化给由美国主导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带来了诸多根本性改变,具体体现为前文所述的全球化面临的危机和全球治理所面临的结构性调整。如阿米塔夫·阿查亚提出的“地区世界”秩序构想所言,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必将衰落,众多地区秩序将更多体现本地区行为体的利益与认同,而这些不再服务于美国权力和意图的地区出现必将为改变现有全球治理秩序提供重要基础。[22]
亟待回答的是,中国进一步的发展与世界体系的关系应当如何定位?
中国今天成为经济全球化的有力推动者,但“接触”和一定程度上“参与”当前世界体系和经济全球化之后的中国,对未来走向的判断会自觉不自觉地把我们纳入该体系竞争框架之内,国家治理能力、市场规模、劳动力素质和基础设施等多种因素决定了中国在为争取流动资本进入本国市场的竞争中占据优势,但这种优势不能掩盖在该体系之内主权国家相对越来越强大的跨国资本力量的相对被动地位——中国也一定程度上面临可能处于这一陷阱之中的风险。
面对这一陷阱,我们在强调进一步推进经济全球化和扩大对外开放之际,应当注重在开放中不断增强自身实力和抵御系统性风险的能力,应当继续坚持并且更加注重以“独立自主、自力更生”为内核和原则,进一步掌握在国际事务中的主导权和主动权。
面对全球治理格局的深刻转型,中国在推动经济全球化和实施全面对外开放进程中,必须有底线意识和目标意识,必须坚持“改什么、怎么改必须以是否符合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总目标为根本尺度,该改的、能改的我们坚决改,不该改的、不能改的坚决不改”。[23] 在对外开放的深入实践中,必须坚决维护中国共产党领导所具有的政治自主性和独立性,不忘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革命与建设的初心,牢记“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的使命,坚持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不断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
中国的经济总量已经超过美国的2/3,中美贸易战、华为事件、特朗普担任总统后的首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把中国列为“战略竞争者”等表明,未来中国的发展与美国之间的竞争大于合作,主要着力点在于管控分歧。[24]
进一步而言,中国需要界定与由美国主导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关系,这种关系应当包括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合作与竞争的关系,在坚持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前提之下,不是被动“融入”,而是实行积极主动的开放政策,采用“人类命运共同体”倡议等战略构架来维护世界和平、促进共同发展;另一个层面是国家与资本之间的关系,应当明确国家调控市场的方式是多元的,并非只有私有化才能提升生产效率,而是要“毫不动摇巩固和发展公有制经济,毫不动摇鼓励、支持、引导非公有制经济发展,充分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更好发挥政府作用,激发各类市场主体活力”[25] 。
2、中国道路的核心诉求
已经从“赶超”转为“明确方向”
20世纪80年代以来,面对施行改革开放的中国在经济基础、社会结构等方面展现出的巨大进步与变化,西方对华战略中“自由化”中国的企图非常明显。美国前助理国务卿坎贝尔和前副国家安全顾问拉特纳在《外交事务》2018年刊文指出,美对华政策向来基于一种假设,即中国将逐步实现政治和经济自由化,融入由美国主导的现行国际秩序并成为一名“负责任的利害攸关方”。[26]
但是,中国共产党在政治体制上却未如美国所愿,始终坚持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在改革开放历史新时期开创的,但也是在新中国已经建立起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并进行了20多年建设的基础上开创的。”[27]
如果没有毛泽东时代建立的强大的政治领导和组织管理能力、扎实的国防基础即核大国地位和完整的工农业基础,中国在这一场主动从“接触”到部分“参与”的历程中就很容易失去主动性和自主性,真正陷入如拉美国家一样的依附地位困境之中;如果没有在此基础上进行的改革开放切实给予普通民众生活改善的获得感,在苏东剧变之际,中国共产党也难免会成为“下一个倒下者”。
进入21世纪以来,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的中国仍然在较多领域坚持了“以我为主”,建立起了自己的多元化产业体系,突破了欧美国家将中国作为生产链条低端“世界工厂”的预设。今天的中国是全世界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中全部工业门类——包括39个工业大类、191个中类、525个小类的国家,建立起了行业齐全的工业体系。[28] 中国的GDP自2010年以来稳居世界第二、2018年超过美国GDP的66%,中国是世界上第一货物贸易大国、第一外汇储备大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29]
以2018年为例,中国工业增加值达到了30.5万亿元、折合4.6万亿美元,其中制造业增加值4万亿美元,占全球比重接近30%,我国的工业规模已经是美国、日本和德国的总和。并且,全年规模以上工业中增长最快的行业依次为计算机、通信和其他电子设备制造业、专用设备制造业、电力、热力生产和供应业、电气机械和器材制造业等,表明中国的制造业正在向中高端进军。此外,服务业中增长最快的行业是信息传输、软件和信息技术服务业,其增加值为3.24万亿元,增长30.7%。[30]
这一切都充分说明,中国在主动“参与”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之后实现了一定程度上的“突围”,而这一艰难过程是自1949年以来坚持不懈“自力更生”和1978年以来改革开放相结合的努力成果。中国道路取得成功的重要决定性因素就是中国共产党这一主导性政治力量所具有的相对于资本权力的政治自主性,这是中国没有和其他很多亚非拉国家一样沦为西方经济依附体的最根本性原因,这也是中国经济崛起所采用的发展道路与制度方向和西方世界的预期不一致的原因所在。
值得警惕的是,因为西方世界的各种问题错综复杂甚至难于解决,西方跨国垄断资本力量特别是金融垄断资本集团寻找更安全更优质栖身之所的动力在增强,中国当然是重要选项之一。为此,影响中国的政治以符合这些资本集团的利益是它们的现实需求,这反映了资本参与政治的意愿和能力都在增强。
上述两个方面决定了,在21世纪的今天,中国道路的核心诉求不应当再局限于物质层面的赶超,而是应当从道路论出发来“明确方向”,突破将物质财富作为衡量一切标准的唯GDP论,真正做到“以人民为中心”。只有这样,才能将西方中心主义的单一现代性改变为世界不同文明体百花齐放的多元现代性,才能探索一种区别于欧美等国的更具有可持续性、更符合大多数人利益的发展模式和路径。这也是中国共产党带领全国人民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对于世界的最大意义和贡献之所在。
注 释:
[1]李滨:《新全球治理共识的历史与现实维度》,《中国社会科学》2017年第10期。
[2]〔埃及〕萨米尔·阿明著,丁开杰译:《全球化时代的资本主义:对当代社会的管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98页。
[3]高峰:《世界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与演变》,《经济学动态》2009年第3期。
[4]〔埃及〕萨米尔·阿明著,丁开杰译:《不平等的发展:论外围资本主义的社会形态》,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208~215页。
[5]张昕:《金融化与全球资本主义的秩序之争》,《文化纵横》2018年第3期。
[6]《习近平在中国国际友好大会暨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成立60周年纪念活动上的讲话(全文)》,新华网,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4-05/15/c_1110712488.htm。
[7]陈德铭:《全球化下的经济开放与改革》,第四届“复旦首席经济学家论坛”主旨演讲,https://www.guancha.cn/ChenDeMing/2018_10_21_476274.shtml。
[8]霍建国:《经济全球化趋势不可逆转》,《探索与争鸣》2018年第1期。
[9]习近平:《共担时代责任,共促全球发展》,《人民日报》2017年1月18日。
[10]范如国:《“全球风险社会”治理:复杂性范式与中国参与》,《中国社会科学》2017年第2期。
[11] 陈德铭:《全球化下的经济开放与改革》,第四届“复旦首席经济学家论坛”主旨演讲,2018年10月20日。
[12]魏南枝:《变动时代的失序与重构》,《金融博览》2016年第10期。
[13]黄平:《全球化:一个新的问题与方法》,《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
[14]吴志成:《全球治理对国家治理的影响》,《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6期。
[15]Steven Bernstein & Benjamn Cashore,“Complex Global Governance and Domestic Policies:Four Pathways of Influence”,International Affairs,Vol. 88,No. 3,2012,pp.585-604.
[16]李滨:《新全球治理共识的历史与现实维度》,《中国社会科学》2017年第10期。
[17]陶坚:《大变局需要大包容大诚意》,《国际安全研究》2019年第1期。
[18]李滨:《新全球治理共识的历史与现实维度》,《中国社会科学》2017年第10期。
[19]Amartya Sen,“Adam Smith.s Market Never Stood Alone”, Financial Times,March 16,(2009).
[20]李滨:《新全球治理共识的历史与现实维度》,《中国社会科学》2017年第10期。
[21]高程:《美国主导的全球化进程受挫与中国的战略机遇》,《国际观察》2018年第2期。
[22]Amitav Acharya,The End of American World Order,London:Polity Press,2014,pp.110-111.
[23]习近平:《在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8年12月19日。
[24]魏南枝:《中美政治、安全矛盾与经济相互依存》,《现代国际关系》2016年第11期。
[25]习近平:《在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8年12月19日。
[26]Kurt M. Campbell & Ely Ratner,“The China Reckoning:How Beijing Defied American Expectations,” Foreign Affairs,Vol. 97,Issue 2,Mar/Apr 2018.
[27]习近平:《毫不动摇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实践中不断有所发现有所创造有所前进》,《人民日报》2013年1月6日。
[28]夏一璞:《从嫦娥四号看科技创新的中国造》,《今日中国》2019年1月29日,http://www.chinatoday.com.cn/zw2018/sp/201901/t20190129_800155425.html。
[29]统计局:《2018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U.S.Bureau of Economic Analysis (BEA),“Gross Domestic Product,4th quarter and annual 2018,”https://www.bea.gov/news/2019/gross-domestic-product-4th-quarter-and-annual-2018-third-estimate-corporate-profits-4th。
[30]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统计局:《2018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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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副研究员;来源:“世界社会主义研究”微信公号,原文载于《世界社会主义研究》2019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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