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刁涵｜也许俄罗斯自始至终都只有普京？（上）

  2024-05-11
   

   

   

  2024年5月7日，莫斯科时间12时许，普京在克里姆林宫开启了他的又一届总统任期。从苏联解体至今，满打满算他已经手握俄国权柄长达二十五年。这位“无冕的沙皇”（或者说加冕的，后文详解）也已在俄乌冲突中迎来第三个年头。详论本专题的题目，其实很容易理解。瓦解苏联创建俄联邦的叶利钦时期是混乱不堪的，梅德韦杰夫时期只是普京的影子。因此稍有国际关系与政治常识的人都清楚，千禧年以后的俄联邦，仅有普京一人长期掌舵这个横跨亚欧，世界最大面积的国家，但本文的重点并不在普京之于俄联邦的权势如何，而是试图从俄国这个历史概念或俄罗斯这个区域国别概念来认识一下普京这个政治形象为何长久存在。

  俄罗斯的历史是复杂而漫长的，但论及它的起点，参考历史地理学的角度，我们应当注意到其文化诞生与发展的主要地理环境。第聂伯河、伏尔加河、涅瓦河等大河流淌，广阔的东欧平原与长时间严寒造就的深厚冻土，大面积的寒带与亚寒带森林植被构成了俄罗斯前身-东斯拉夫人的主要活动环境。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对统一政权的建立与文明程度的发展都产生了众多阻碍，因此当西欧、中欧、近东地区凭借罗马帝国的遗产而迈入早期封建化时，东斯拉夫文化政权仍然处在部落分治时代，直到基辅罗斯公国的建立，才形成第一次可考的统一。当我们稽考作为统治王朝的留里克家族时，“索贡巡行”这种部落时代的遗存仍然明显。

  被寒带森林所阻隔的罗斯诸邦，只有依靠巡行的方式才能勉强形成整体。而在留里克叙事中，最为突出的两个关键点便是留里克王朝出身维京征服者的传说与东正教信仰的确立。前者反映的是维京时代对东斯拉夫的入侵与民族融合，后者则是后世俄罗斯与东罗马帝国纽带形成之肇始。与西欧诸国接受了西罗马帝国的罗马教宗影响最终形成天主教信仰不同，基辅罗斯接受的是来自专制皇权相对强大，牧首受控于东罗马巴塞琉斯（皇帝）的东正教传统。因此当考查俄国的东西方特征时，其与西欧诸国在文化传统上有着天壤之别。在欧洲中心主义叙事极力摆脱与弱化东罗马帝国的影响时（日耳曼诸文化摧毁了西罗马帝国并建立起法，德，意诸国之前身，但东罗马帝国则是货真价实的罗马帝国），罗斯文化也被排斥在中心之外。这种边缘化的地位与文化主体性的缺失一直持续到东罗马帝国走向衰落并最终毁灭，莫斯科大牧首最终使俄罗斯正教会独立于君士坦丁堡大牧首，罗斯人开始寻求自身的文化主体性，致力于成为东正教世界新的代表。留里克家族的沙皇，伊凡三世迎娶了东罗马帝国公主索菲亚，并将东罗马双头鹰徽引入罗斯大地。

  以上是俄罗斯东正教传统的来历，但涉及到由罗斯向俄罗斯转变的问题，则必然要涉及到对蒙古入侵的考查。自成吉思汗西征，蒙古大将速不台、哲别进攻罗斯诸国，成吉思汗长子长孙拔都彻底攻陷罗斯诸国，最终征服基辅罗斯在内的广大东欧地区后，以罗斯人和钦察游牧民族为被统治民族，蒙古人为统治阶级的术赤兀鲁思便在东欧平原上建立起来（即后世所称之金帐汗国），罗斯人开始了长达近三百年的被统治历史。在这段历史中，罗斯人由于被征服的时间，被统治的方式，与蒙古文化融合的程度等差异而分化为数个次文化地区包括莫斯科，诺夫哥罗德，白俄罗斯（白鲁塞尼亚），乌克兰（红鲁塞尼亚）等。

   

  在这段被称为“鞑靼枷锁”的时代，莫斯科大公国逐渐取得了金帐汗的信任并代其收缴罗斯诸公国的赋税，日渐强大起来。同样是伊凡三世，在1480年击败金帐汗国分裂后形成的大帐汗国，使得莫斯科大公国正式摆脱鞑靼枷锁。到“雷帝”伊凡四世时代，相继征服各游牧政权和罗斯小国，大公国正式升格为俄罗斯沙皇国，历史上的沙俄即诞生于此。而白罗斯地区和红罗斯（乌克兰）西部处于波兰立陶宛联邦的统治下，与俄罗斯沙皇国在文化上有所差异。

  之所以对俄罗斯在蒙古时代的历史进行梳理，是因为在当代俄罗斯民族主义的成分中，源自对蒙古时代的继承在欧洲各民族国家中是极为独特的。在俄罗斯民族叙事中，内亚史观的构建是重要的考查视角。被蒙古所征服，又反过来征服了金帐系诸汗国，并最终将边疆推进到远东太平洋沿岸。俄罗斯的民族认同中吸收了蒙古帝国史的部分，开始将自己视作斯拉夫罗斯国家与蒙古帝国的双重继承者。这也是如今俄罗斯民族主义者宣称俄罗斯并非斯拉夫人的源头。

  这种在西方叙事中的边缘化与蒙古叙事的融合，使得内亚史观的认识论逐渐形成欧亚主义的政治意识形态。欧亚主义，作为俄罗斯近代重要的思想概念之一，其涉及的内容纷繁复杂，但在政治领域尤为突出，即俄罗斯乃是西方与东方的融合产物，但又不属于二者之一，俄罗斯文化即是横跨欧亚的俄罗斯国家本身。这也是包括杜金在内的一系列民族主义学者推崇大俄罗斯主义的底层逻辑之一。欧亚主义的观点在左翼部分与苏联的革命与解放精神相适应，构成了苏联推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重要动力。而在右翼部分，对欧亚主宰的追求混杂着俄罗斯民族主义的对外扩张性，构成了俄式帝国主义侵略的特点，对“世界岛”的边缘地带进行扩张。这种俄式侵略在彼得大帝的“四大洋”战略，英俄中亚大博弈，19世纪末的“黄俄罗斯”计划中都有所体现。而欧亚主义左右翼之间的界限常常并不完全分明，因此在苏联的左翼运动中往往掺杂了大俄罗斯主义色彩，而在右翼的俄罗斯民族政权中又常常能发现左翼革命的部分特征，这也是造成当今世界对俄罗斯国家与普京的认识如此复杂的原因之一。

  在沙皇俄国建立，并渡过大混乱时期之后，罗曼诺夫王朝的彼得大帝再一次推动了俄罗斯国家向西欧学习的浪潮，俄罗斯不再以孤立于西欧的面貌出现在欧洲史中，后继之君如伊丽莎白一世（七年战争），叶卡捷琳娜大帝（瓜分波兰），亚历山大一世（反法同盟），尼古拉一世（克里米亚战争），亚历山大二世（农奴制改革与俄土战争），尼古拉三世（一战）等等，均在欧洲历史中扮演着重要地位。但在彼得大帝开启西方化运动之前，东正教与蒙古传统已经成为了俄罗斯民族不可分割的叙事逻辑。尤其是在经历了法国大革命与十二月党人革命之后，俄罗斯政治领域便日益分裂为捍卫俄国传统的“斯拉夫党”和推动西化的“西欧党”。两派的斗争自俄国进入工业革命后便日益明显。因而当布尔什维克以世界革命与欧洲革命的口号开展十月革命，推行无神论马列主义时，大量秉持俄国传统的农民，贵族，哥萨克选择加入白军阵营。但对白军领袖高尔察克、邓尼金等人而言，那些反布尔什维克的欧洲协约国同样对俄国的民族性有着相当的威胁，并不完全值得信任。因而当苏联政权被斯大林以更具民族性的方式稳固之后，即便是克伦斯基、邓尼金等俄国反布尔什维克的代表人物，都对斯大林这样一位带有鲜明大俄罗斯主义色彩的领袖予以高度称赞。从这一视角来看，普京式的领袖人物，在俄罗斯政治环境中，本就并非无源之水。

  二战后的岁月，尽管苏联一再努力构建其国际共运的对外形象，但作为其民族主体的俄罗斯民族文化仍然在国际政治中被一再提及（或是指代苏联的种种社会现象，或是论述其争霸政策），并在外交政策中常以“Russia”直接代替“Soviet”。从勃列日涅夫到戈尔巴乔夫，苏联在短短数年间便由超级大国变为二流国家俄罗斯。尽管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作为俄罗斯资本主义化的“最大功臣”，在当代俄罗斯的历史评价中，他们依然在大多数情况下以负面评价出现。在叶利钦荒唐执政的后期，俄罗斯几乎已经不可挽回地成为了一个弱国，军事失败，经济衰退，政治腐败，民族分裂，西化盛行，全方位笼罩了诞生不足十年的俄罗斯联邦。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俄罗斯民族选择了普京，俄罗斯历史选择了普京。

  来到上篇的结论，俄罗斯历史带给普京的是什么？首先便是俄国那难以改变的地理环境。广阔的面积与分散的人口，意味着普京必须强化俄罗斯中央集权并调整因苏联解体而不再适合俄罗斯的行政制度，因此在2000年普京通过总统令将全国的联邦主体划分为七个联邦区，到了2014年又增加到八个联邦管区，用以整合多达85个联邦主体。

  其次，寒冷的气候使得俄国农业一直以来饱受影响（苏联时期亦十分明显），于是普京推行农业改革，使俄国农业由苏联时代的大量进口转为世界主要小麦出口国，2023年俄农产品出口额达435亿美元（来源：中国驻俄罗斯联邦大使馆经济商务处）。

  第三，除俄罗斯民族外，这个欧亚大国生活着其他193个民族，沙俄与帝俄时代便被称为“民族监狱”，而对国家民族分裂势力，普京一改叶利钦的软弱，武力镇压车臣反对派，并在当地扶持了两代卡德罗夫政权，震慑意欲再次分裂俄罗斯的极端势力。

  第四，对抗西方文化的入侵，普京增强了东正教大牧首的权力，在总统就任时接受东正教大牧首的祝福，形成类似东罗马皇帝与君士坦丁堡大牧首之间的纽带，意在通过东正教传统文化对抗日益盛行的新自由主义。

  第五，面对蒙古和其他游牧民族的传统，普京强调了俄罗斯亚洲地带和边疆地区的重要价值。他的国防部长绍伊古即出身布里亚特蒙古人（图瓦人），在文化教育中强调哥萨克群体对俄国边疆扩张的贡献，并在军队精神中灌输哥萨克边疆荣誉感。

  总的来看，在就任之初，普京仍对西方抱有幻想，这不仅因为他是从叶利钦这个“西欧派”手中接过政权，更是俄国长期以来西化历史的一种惯性，每当俄罗斯走向衰落，西化都是其复兴的历史选择。但很快普京便意识到，与历史上西欧诸国只是意图削弱俄国在国际政治中的强大权力不同，美国和其主导下的新自由主义世界，意在完全消灭和奴役俄罗斯民族国家，使之永远成为其事实上的殖民地。执政之初对欧美的示好并未换来改革的机遇，俄罗斯历史与普京都来到了他们的十字路口，这一年，是2014年，通过一场政变，欧美开始把刀抵在了俄罗斯民族的腹地，乌克兰。

  （作者系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历史学研究所硕士研究生，万邦图治区域国别学苑研究员；来源：昆仑策网【授权编发】，转编自“万邦图治区域国别学苑”微信公众号，修订发布；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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