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23日以来，美欧对俄罗斯实施了史上“最严厉的全面制裁”。最初的制裁以制造恐慌和危机，进而摧毁俄罗斯经济为目的。随着俄乌武装冲突长期化，美欧的制裁措施及目标逐渐转向削弱和破坏俄罗斯经济的综合实力和长期发展潜力。俄罗斯成功抵御了第一拨制裁的冲击，并采取一系列结构性转型措施，以应对之后来自美欧源源不断的新制裁，一方面强化经济安全，另一方面为未来经济发展确定方向和道路。俄罗斯经济在美欧制裁压力下表现出的韧性，一方面来自俄罗斯过去的进口替代战略和经济安全战略，另一方面则根植于俄罗斯经济运行和发展的模式之中。同时，俄罗斯在能源、粮食领域的优势以及美欧经济在长期量化宽松之后积累的隐患，也为俄罗斯经济抵御美欧的极限制裁提供了空间和手段。在美欧制裁长期化背景下，俄罗斯经济将走上一条经济主权优先，有限开放、有限市场竞争与政府深度介入资源配置相结合的发展道路。
一、美欧本轮对俄制裁的特点、制裁逻辑与俄罗斯的应对措施
与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后制裁相比，俄乌冲突背景下美欧对俄制裁具有以下五个新特点：第一，对俄制裁的目标从警告和威胁俄罗斯遵守西方确立的国际规则转向制造危机，破坏和动摇对方的经济和政治系统。第二，本轮制裁从基于最小成本造成最大破坏的常规经济制裁，转化为不惜一切代价的恐怖袭击式制裁。第三，本轮制裁攻击的密集性，手段和举措的激烈性，使得这种手段用尽的高烈度制裁具有不可持续性。同时，美欧制裁联盟的政治投机性也决定了制裁联盟的脆弱性。由于制裁的激烈性和反噬效应，欧盟不可避免且首当其冲受到负面影响。第四，欧盟与美国形成制裁联盟，为发动金融核弹制裁创造了条件。欧盟首次在对俄制裁上同意与美国一致行动，凸显了美国在全球霸权中结构性权力的影响。第五，本轮制裁在严厉程度和制裁范围的广泛性上还不属于全面一级制裁，制裁严厉程度弱于美国对伊朗、朝鲜的制裁。美欧本轮对俄金融制裁的目标和逻辑是，首先通过一揽子制裁冻结外汇资产，枯竭俄罗斯的国际储备，封锁和彻底断开俄罗斯外贸渠道。同时，多管齐下，制造金融恐慌气氛，激起恐慌情绪，引发俄罗斯卢布资产和海外资产抛售，进而引发卢布汇率暴跌，制造金融危机和财政危机。其次，在实现上述目标的同时，在俄国内制造恐慌，引发市场抢购和银行挤兑，诱发通货膨胀，破坏俄国内金融系统，制造经济混乱和经济危机，进而制造政治危机，破坏政权稳定。俄罗斯的应对与反制措施，首先是紧急临时反金融制裁举措。包括成立政府反制裁委员会，实施资本管制，采取措施稳定银行系统，稳定卢布汇率，稳定国内金融秩序等。实施“天然气卢布结算令”，确保卢布的价值。另外，为应对制裁，俄罗斯此前进行了长期布局。包括强化重视财政和金融安全建设，坚持实施进口替代战略，，努力摆脱能源依赖，持续推动经济去美元化，建立海外资产政治风险预警报警系统等。为应对美欧的出口管制，立法确立反制裁和应对出口管制的法律框架，制定不友好国家名单，实施针对性反制。放宽进口限制，实施平行进口清单。在友好国家或中立国家开设公司机构和代理组织，实施迂回进口。部署结构性转型，应对和封锁制裁长期化。首先，美欧制裁没有对俄罗斯的经济安全造成实质性影响。在俄罗斯的经济安全系统中，金融安全、财政安全、国际收支安全是经济安全的核心，技术安全、供应链与生产安全、能源安全、粮食安全和商品供应安全是经济安全的基础。综合来看，这些领域都经受住了制裁的考验。其次，俄罗斯经济的宏观实际运行结果显现出其抵御制裁冲击的韧性。俄罗斯一季度GDP同比增长3.5%，上半年GDP同比下降仅0.5%。全年GDP下降幅度（-3%）大大低于当初预测的数值（-10%），通胀水平大幅降低。7月22日，俄央行决定把关键利率从9.5%降至8%。俄罗斯宏观经济数据的修复显示出经济的韧性。最后，基础经济部门5月份显现趋稳迹象，企业和部门环比数据出现复苏迹象。俄罗斯企业通过建立新的物流网络，重新定位到新的市场，较快恢复了生产秩序，对未来预期更加乐观。
俄罗斯经济运行的自然特征是经济韧性的基础。罗斯是自然资源可以完全自给自足的国家。特别是俄罗斯丰富的能源和农业资源不仅为国家经济安全提供了基础保障，而且成为对抗和反制美欧制裁的工具。俄罗斯人口规模达到1.46亿，是一个能够实现自我循环的大市场。俄罗斯拥有相对完整的工业体系和国民经济体系，实现基本自给自足的条件是具备的。俄罗斯经济运行的模式特征为抵御制裁和经济韧性提供了支持。首先，俄罗斯经济具有高垄断性和低竞争性，具有伪市场经济特征。高垄断性表巨型头部垄断企业掌控几乎所有行业，为抵御制裁冲击提供了条件。其次，俄罗斯具有伪开放性，对外国在俄罗斯的投资有着严格限制。低外资存量意味着外资撤离对实体经济的影响有限。再次，俄罗斯经济是伪后工业化经济。俄罗斯第三产业的占GDP的比重曾一度超过65%，但这种后工业化产出结构不是建立在第二产业的高劳动生产率和高产出剩余基础上的，而是建立在对投资品和最终消费品的大量进口依赖，消费漏出规模巨大。美欧制裁恰恰为俄消费和投资品市场的进口替代创造了条件。最后，俄罗斯的实体经济与金融部门的联系非常松散，金融抑制程度高，金融部门和外汇市场主要为对外部门服务。另外，俄罗斯此前为应对制裁进行的财政、金融等领域的堡垒化建设，以及进口替代、去美元化等都发挥了积极作用。俄罗斯面临的制裁和封锁将长期化，从而给俄罗斯经济的未来发展带来长期隐患。这些隐患包括军事行动和应对制裁带来的财政压力，制裁封锁造成的国际结算难题，出口禁运背景下的进口替代难题等。其中，对俄罗斯经济构成长期挑战的隐患主要来自能源、农业以及军工、智能制造和数据信息等战略部门的生存能力和国际竞争力。俄罗斯解决上述难题的政策方向决定着国家的经济发展前景。俄罗斯将把经济的结构性转型作为应对制裁长期化的主线。其中，能源领域的国际、国内市场将重组，能源管道基础设施将重新布局，推动向南、向东的能源战略。农业领域将进一步强化农业资源、化肥、非转基因种子等的战略作用，强化农业和农工综合体的基础和战略安全作用。在重化工业、航空航天领域，投资和政策支持力度将加大。在经济开放和参与国际经济循环方面，俄罗斯将加强与欧亚经济联盟、金砖国家组织、阿拉伯国家联盟、非洲国家联盟等多边组织的合作，强调坚持经济开放的原则。在经济发展模式和政策方面，俄罗斯将强调经济主权、技术主权和数据主权的建设，致力于推动俄罗斯经济数字化、信息化转型和技术独立。在经济体制和对外开放问题上，俄罗斯将进入国家干预和主导的新时代。在制裁压力下，俄罗斯将以国家项目为主线，以外经银行集团和“中小企业基金—工业发展基金—开发机构”为资金筹集和分配渠道，以政府产业战略为政策扶持引导方向，建立起由政府干预和主导，市场机制辅助和引导资源配置的体制模式。这种体制模式将是一种有限竞争和适度垄断相结合、有限开放和产业安全自主密切配合的国家经济体制。金融自主安全和经济向东、向南开放，取代过去的经济向西开放和与欧洲为主要方向的金融开放。俄经济增长轨迹和经济发展道路不会发生根本改变。未来俄经济增长轨迹仍将主要取决于固定资产投资率和积累率的变化。俄罗斯将继续以资源行业为主导，确保战争潜力和国家安全优先，其长期低速增长的轨迹和经济发展道路不会发生根本性变化。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研究员，本文摘自《俄罗斯学刊》2022年第4期；来源：“国际研究学部”微信公众号，修订发布；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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