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日本八路”的传奇人生

 

（1945年3月，山东省莱阳市的胶东军区政治部前合影。前排左二为日本八路小林清 ）

 

经过那场持续8年的中华民族抗日战争，在一般人们的心目中，“日本”和“八路”是水火不容的对立物。但却有一位日本人，就在那场战争中由日本法西斯军人转变为中国八路，与中国人民同生共死，并肩战斗，并将自己余生的热血和情爱都洒在了中国大地上，成为有名的“日本八路”。日前，他的儿子小林吉扬特意从日本给笔者寄来了有关档案材料，从而使我们有缘认识这位“日本八路”——小林清。

 

迷途知返做“八路”

 

小林清，1918年生于日本大阪市一个小商人家庭，1938年被强征入伍，同年11月随部队在中国山东青岛登陆。他原是日军步兵大队上等兵，在部队是机枪射手，1939年在一次战斗中被八路军俘虏。刚被俘时，他对八路军有很深的偏见，抵触情绪很大，对八路军讲的优待俘虏的政策一点也听不进去，并在武士道精神的支配下，计划做一些对不起八路军和中国人民的事。开始，他总是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逃回日本军队。失败后，又想杀死八路军的干部，以此来表示效忠天皇的“赤诚之志”。尽管这样，八路军还是苦口婆心做他的思想工作，把他当成朋友、兄弟、同志来对待，在生活上关心照顾他，给他完全的平等、自由和安全。经过一段时间，八路军的人道主义精神深深打动了他，他亲身感受到，八路军是一支完全不同于日本军队的队伍。日本军队不但杀中国军队的俘虏，连无辜百姓都杀，而八路军对日本俘虏都是那么宽大、仁慈。同时，他也认识到，日本军阀发动这场侵略战争不仅给中国人民，而且也给日本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在八路军敌工部工作人员的启发教育下，他从蒙昧中慢慢觉醒。

 

1941年3月，他来到延安，在八路军总政治部主办的教育改造日俘的日本工农学校学习。一年的学习生活，使小林清的思想和立场发生了根本的转变。他认识到，日本军国主义发动的战争是非正义的，中国的抗战是正义的。他说：“为使中国的劳苦大众从野蛮的军国主义统治下解放出来，就非踏着中国共产党和八路军的道路前进不可，我决心为此贡献自己的一切。”

 

小林清性格耿直，一旦明白了真理，找到为之奋斗的目标，便全身心地投入。很快地，他参加了在华日人反战同盟，成为一名反法西斯战争的坚强战士；参加了在华日本共产主义者同盟，决心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还参加了八路军，成了一名光荣的“日本八路”。

 

征战山东建奇功

 

延安学习结束后，小林清重返山东，于1942年9月在胶东筹备成立了“在华日人反战同盟胶东支部”，支部成立后他任支部副书记。从此，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他开始了与山东抗日军民并肩战斗的历程。

 

小林清及其盟友们主要的工作是对敌政治宣传。由于他了解日军内部情况，熟知日军士兵思想、心理和生活习惯，所以，在对敌宣传中起到了八路军起不到的作用。1942年9月，反战同盟胶东支部刚一成立，他即奔赴前线进行宣传工作。在东海一带，小林清等在八路军的协助下，设法将大批日文宣传品和慰问袋送进文登县城。日军收到后，将宣传品收藏起来，躲到马厩和厕所里偷偷地阅读。接着，他们又趁热打铁，开展对县城里日军据点的喊话。开始，日军长官极为恼怒，骂小林清“没骨气”，是“卖国贼”，并要开枪，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小林清当即机智地更换了喊话内容，用聊家常的语气说起家乡熟悉的事，先让据点内平静下来，再慢慢转到政治方面。喊话结束时，盟员石田对日军唱了一首日本歌曲：

 

明月偏西挂树梢,

寒风凄凄树叶儿响。

年老父母种稻又插秧，

依然忍饥受饿度时光……

 

在带着寒意的秋夜里，石田凄凉忧伤的歌声，让据点内的日军想起了遥远的故乡，分外感受到异地战旅生活的孤寂，使他们陷入无限的辛酸之中。当小林清等人离开据点时，日军高呼：“谢谢你们！请等一等，现在欢送你们，请注意！”霎时，机枪、步枪齐鸣，无数子弹飞向半空……此后，这个据点的日军不再骚扰周围村庄的百姓。在华日人反战同盟胶东支部的名声，在胶东大地上传扬开来，当地的群众见到小林清及其盟友，都亲切地叫他们“日本八路”。

 

1943年秋，小林清和盟员们通过电话向西海地区小店据点的日军进行宣传，结果几天后这个据点的伍长秘密送来一封信，告知他们最近两三天内日军将对这一带进行扫荡的消息。西海地区的部队和群众据此情报安全转移。1944年8月，八路军攻打牟平县水道日军据点时，经过小林清等反战同盟的反复喊话，就有10名携带武器的日本兵向八路军投诚。剩下的日军也士气涣散，被我军很快消灭。在祝捷大会上，胶东军区司令员许世友当场把小林清叫到台上，进行表彰，并号召广大青年向他学习，参加八路军。领导的鼓励让小林清斗志更强，第二年的4月，小林清跟随八路军东海军分区进攻荣成县龙须岛日本海军陆战队据点时，在激战中向敌人进行喊话，收到很大效果。两天后，他又用缴获来的钢炮在胶东半岛的张家埠轰击日本海军前来报复的汽船，受到东海军分区首长仲曦东、于得水的再次表扬，并记大功一次。

 

为了争取日军，小林清曾亲赴敌营。1945年8月，日本战败投降后，小林清随胶东八路军到前线接收日军武装。当时驻守在青岛外围和即墨等地的200多名日军企图溜回青岛，向国民党军队缴械。当他们被八路军包围后，拒不投降。小林清主动请缨，自告奋勇作为八路军的谈判代表亲赴敌营谈判。临行前，小林清对司令员表示：“我尽力圆满完成任务，如果我回不来的话，你们就坚决消灭他们，不用顾虑我的生死。”

 

来到敌营，与日军首脑面对面地谈判，小林清内心感慨万千：日军内部等级森严，过去他作为这个部队的一名普通士兵，受尽了上级和老兵的非人道待遇；现在，他代表八路军、代表八百万胶东人民，代表胜利的中国人民来和他过去的上级谈判受降事宜，这种身份和地位的变化让小林清充满了信心。在谈判中，小林清冷静机智，他根据日军的神情，灵活调整自己的语气态度，或严峻，或平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耐心细致地向日军讲明我军优待俘虏的政策，义正词严地指出他们拒绝投降的黑暗前途，设身处地地劝他们不要作无谓的牺牲。

 

谈判正在进行，日军少佐似乎从小林清流利的日语中发现了什么，他突然问：“阁下是日本人吧？”

 

没有丝毫的犹豫，小林清当即理直气壮地说：“是的，我是日本人，但你要明白我现在是八路军！”

 

日军少佐也许永远也不明白一个日本人怎么会成为八路军，但小林清昂然的语气和凛然的正气击溃了他最后的意志，他终于交出了武器装备的表册和人员名单，主动向八路军缴械投降。

 

这件事对国民党政府震动很大，一直反映到国民党陆军总司令部，致使国民党陆军总司令部竟然下了这样一道命令：

 

据报：（一）山东省匪军预备大批慰劳品，诱惑日军投匪，小部日军有动摇意。（二）日本人小林清、渡边进在青岛附近策动日军，并在烟台组织山东日军解放联盟积极活动中，等情仰即查明严予制止为要。”

 

敌人的恐慌就是对小林清出色工作最好的表扬和最高的奖赏。

 

为了保卫胶东抗日根据地，小林清还拿起枪与日军直接作战。1942年11月，日军开始对胶东根据地进行冬季“大扫荡”，这是胶东抗战史上，日军发动的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一次“扫荡”。为了反战盟员的安全，司令部让小林清等跟乡亲们一起行动，小林清坚决不同意，他认为自己不是普通群众，是反战盟员，也是八路军战士，要求参加掩护乡亲们突围的战斗。在他的再三请求下，部队领导同意了。小林清兴奋又激动。这是他离开日军后第一次直接参加战斗。他以前是日本帝国的军人，枪口对着中国军民，现在是反战勇士，枪口对着日本法西斯。在战斗中，小林清非常勇敢，他沉着冷静地瞄准敌人，熟练而准确地射击，终于与战友们一起，成功地掩护乡亲们安全转移，粉碎了敌人的“扫荡”，而他自己则在战斗中负伤。他与胶东军民一起，为保卫胶东抗日根据地作出了贡献。

 

除了对敌政治宣传和在战场上与日军的直接作战，小林清还积极协助八路军进行军事教育。随着战争的深入，我军缴获的日军武器越来越多，为了让战士们能尽快地掌握这些先进的武器，1943年春，在牟平和文登先后举办了两期日本机枪射击训练班。小林清原是日本军队的优秀机枪射手，熟悉日本战术和各种武器的性能，他发挥自己的特长，义务担任了军事教官。他向学员们详细地解说日本机枪的构造、性能，各种零部件的名称和作用，以及射击中目测距离的方法，使学员们在一个月内全部熟练地掌握了机枪的使用及维修方法。

 

小林清还参加了1943年中国共产党的整风运动。在整风运动中，他毫无掩饰地反省了自己在思想转变过程中产生的错误念头，以及内心深处的丑陋思想。他的赤诚坦白深深感动了大家，以致大家推荐他在胶东区的整风大会上作典型发言。山东军区党委和政治部给予他很高的评价，认为他的发言“给予了我党整风干部在反省运动中以很好的启示”。《大众报》把他的发言稿以《我的思想反省》为题全文刊登，并为此专门发表评论，认为他的反省之所以深刻，“其基本原因在于他政治上觉悟；在于他认识了日本法西斯的罪恶和‘武士道’的毒素；在于他大胆地控诉了日本军部的罪恶和认清了日本人民最好的朋友——中国共产党、八路军”。

 

在和山东军民共同对日作战的3年中，他负过伤，立过功。他和他的盟友们，为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尽了自己的力量。当人们提及他对中国抗战作出的贡献时，他总是说：“是中国共产党和八路军挽救、教育和培养了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使我懂得了一个真正的人活在世上的目的和意义。”

 

情洒中华传千古

 

抗战胜利后，小林清又随部队开往中国东北，参加了解放战争，和中国人民一起出生入死，浴血奋战，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之后，他服从组织的安排，来到内蒙古的塞外小城呼和浩特市，不畏艰苦，任劳任怨扎根边疆25年，为开发和建设我国的北部边陲贡献了自己的力量。20世纪80年代初，他被从内蒙古调到天津市，任天津市社会科学院教授、市政协委员。当战士，他机智勇敢，屡建奇功；做教授，他务实勤勉，频现佳作。1985年，他完成了17万字的回忆录《在中国的土地上》。1987年，他又完成专著《在华日人反战组织史话》，全面、系统、准确地反映抗日战争时期在华日人反战组织的情况，为后人研究党史、军史、中日关系史，特别是抗日战争史留下了宝贵的史料，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文献。

 

在这期间，他通过书信与日本的家人取得了联系。家人希望他能回日本团聚，先后3次给他寄来了回国的手续材料。“人生难得长无谓，怀古思乡乃自然”，小林清离开故乡已经40多年了，他也非常思念家乡和亲人，可面对家人多次的回国邀请，他却选择了拒绝，并毅然于1983年加入了中国国籍。直到1994年病逝，他至死也没有离开中国大地一步。而且，在他的晚年，他还不遗余力地为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而忙碌，为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山东烟台市与日本福山市结为友好城市而奔走搭桥。

 

是什么让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对这片土地的深沉的爱。小林清曾深情地说：“我爱日本，因为那是我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那里有我的亲人和许多永远难忘的骨肉同胞。但是，我也爱中国，爱我战斗、工作、学习、生活了将近半个世纪的中国，爱那些在艰苦岁月中和我同生死、共患难的中国人民。我愿意永远在中国的土地上生活下去，为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事业贡献出我的一切。”

 

小林清，一个少有的“日本八路”，他本以日本帝国军人的身份出征山东，日后却成为一名反战勇士，在山东进行了3年的反战斗争，甘愿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贡献出自己的青春、热血乃至生命。他是在中日关系“最坏的岁月”里，在中日之间“架桥的人”，“对中国人始终点燃着日本人良心的灯光”。他以自己的行动，将“日本”和“八路”紧密联结在一起；他以自己的热血，见证并进一步加固了中日两国人民之间深厚的友谊。他的传奇人生因而值得千古传颂，正如当年战友赠给他的一首诗所写的：

 

遥记当年战山东，法西反抗一心同，

和平友好传千古，富士泰山映寰中。

 

来源：《打开尘封的记忆——细说档案里的故事》（经山东省档案馆授权）；转自灯塔党建在线微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