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植竹：艾小民之死（小小说）

 

 

1993年的一天，听到艾小民去世的消息，我震惊了！本来他年逾八旬高龄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到了这个年纪的人，去世正常得很，不值得惊讶。问题是，老艾非正常死亡，而是上吊自杀，这让我压根儿都不会想到。

 

艾小民和我同过事，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心胸开朗，蛮乐观的人。在我人生旅途中遇到难以跨过的坎，感到极度悲观时，他还多次劝过我“要想得开，没有过不去的河。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还这么年轻，来日方长呀！要坚强，莫要胡思乱想……”

 

“艾小民这么一个乐观的人，怎么会走自杀这条路呢？”这是在我心中一直解不开的谜。因为我调离原工作地区到省城工作去了，也就不知那里的什么信息了。直到几十年后的一天，我才从同艾小民同住楼房的一位老友那里得到了解答。

 

原来艾小民的大儿子，还在七八岁时，一次到河里游泳被浸死了。此后，小女儿也就成了他夫妻俩的唯一。在他们夫妇俩的精心哺育培养下，这孩子很争气，学习特努力，终于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大学毕业后，由国家出资保送到美国留学了。她这颗“掌上明珠”，给了痛失儿子的父母极大的慰藉。

 

然而，艾小民夫妻俩万万没想到的事发生了，说好毕业后回国效力的女儿，却不顾母亲万般不舍和规劝，硬是坚决留在了遥远的异国他乡。她还在那里拿到了绿卡，找到了工作，几年后，又找了一个美国人结了婚、生了子。从此，多年都难得回一次家了。用艾小民妻子的话既是：“望女成凤，费心费力培育她长大，却把她嫁到九州外国去了。我和老艾再也没有儿女，成了孤寡老人！”她常常思念女儿这颗“掌上明珠”，想得泪流满面，老泪纵横。

 

艾小民退休后，夫妇俩也飞到美国去同女儿女婿一起住过一段时间，但语言都不通，生活不习惯，生活过得毫无乐趣，心想：“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也就回国来了。回到家后，艾小民的妻子仍然想女儿想得再也吃不好饭、睡不着觉，结果患上了忧郁症。可怜阿弥陀乎，她也终于抛下丈夫“走”了。

 

老艾的老伴去世后，在美国的女儿女婿都没回家来奔丧，只是发来电报，说是“有要事实在离不开身，对母亲的离世表示哀悼”，并汇来了5万美元钱。这事让老艾特别生气，他把汇款如数退了回去，表示了“父女从此一刀两断”的意思。

 

“伴”者，“人各一半”也。老艾失去了老伴这一半，也就等于成了一个“活死人”，真惨了！要知道，老艾是个独立生活不强的人，一直是由妻子操持家务，他自己连饭菜都不会做。如今老伴不在了，他也就只能到街上去买饭吃，碰上情绪特差的日子，甚至吃一餐停一两餐的情况也常有。心情极度悲伤，饮食又差劲，身体看着便一天不如一天了。有人劝他请个保姆料理自己。他也就真的请了保姆。但先后请过3个都因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做不长久，他也就再不情愿请保姆了。又有人劝他到养老院去养老，他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也就为这事屁颠屁颠地忙活起来。

 

养老院收费按住房、伙食等标准不同而分高、中、低三个等级收取。老艾当时的退休金每月不到2000元，家中又没有多少积蓄（他妻子原来是一个工厂的工人，改制时以廉价被一次性买断了工职，老两口靠老邓一人的养老金生活），只能申请低等级养老。这倒没什么，老艾这个人，一生始终过的都是艰苦日子，苦惯了。把退休金的绝大部分交给养老院他也无所谓，反正自己实际上等于“无儿无女”了，留看钱干什么，难道还会带到棺材里面去？老邓蛮想得开。

 

但是，老艾想进养老院的事，却还是被一“拦路虎”给挡住了去路。这个“拦路虎”就是：当时养老院有一条规定，老人要住进去，必须有子女签字担保。

 

“我没有子女，怎么办？能通融照顾一下么？”老邓问。

 

“你不是有个女儿吗，还挺优秀的，怎么说没儿女呢？嗨，别的事情或许可以照顾一下，但对不起，这个事可通融不得。”养老院人员回答。

 

“为什么呢？”老邓又问。

 

“原因有二。一是，如果没有子女担保，要是老人突发疾病要住医院，我们无力承担住院费。二呢，如果没子女担保，要是老人发生意外，我们也没有办法处置。”

 

提到子女，就等于揭了老艾的伤疤，就等于在他那创伤的心上再捅刀子，让他无法忍受！

 

他的那个被人誉称为“优秀女儿”呀，不但不听父母的劝告，到美国留学后变成了美国人，再也不愿回国，连家也忘得一干二净了。老艾对此已伤心至极。更让他这位做父亲的心如刀绞、痛不欲生的是，留美女儿还在美国干起了“卖国求荣”的可耻勾当……

 

此时，老艾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就站起身跨出了养老院的大门，步履蹒跚地回到了家。就在这天晚上，老邓找了根绳子系在旧式床架的蚊帐支架上，把自已吊死了。第二天，同楼房同单元的一位邻居，看到邓家的门敞开一整天都没关，感到情况异常，一边“邓老邓老”地叫着，一边抬腿走进了房中，才发现了尸体。

 

这件平凡小事，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但在我这个草民看来，平凡中有点不平凡，小事中有些值得令人深思的东西，故而把它写了出来。

 

（作者：欧植竹，又名欧阳植竹，湖南省作协会员，省文联第四、五届委员，省文艺理论研究理事会理事，省儿童文学创作委员会委员，郴州市文联原主席；来源：昆仑策网【原创】，图片来源网络 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