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余来:冷暖自知话萧红——访萧红故居 - 昆仑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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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余来:冷暖自知话萧红——访萧红故居
2024-12-24
后园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开花。一直开到六月。
花朵有醋碟那么大,开得很茂盛,满树都是。因为花香,招来了很多的蜂子,嗡嗡地在玫瑰树那儿闹着。
别的都玩厌了的时候,我就想起来去摘玫瑰花。摘花的时候,有两种恐惧,一种是怕蜂子的钩刺人,另一种是怕玫瑰的刺刺手。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可又不知道做什么了。忽然异想天开,这花若给祖父戴起来该多好看。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给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不知道我到底在干什么。我把他的草帽插了一圈的花,红彤彤的二三十朵。我一边插着一边笑,当听到祖父说:“今年春天雨水大,咱们这棵玫瑰开得这么香。二里路也怕闻得到的。”
我笑得哆嗦起来,几乎没有力气再插上去了。
我插完了,祖父还是不晓得。还照样地拔着垄上的草。我跑得很远地站着,不敢往祖父那边看,一看就想笑。我借机进屋去找一点儿吃的,还没等我回到园中,祖父也进屋来了。
那满头红彤彤的花朵,祖母一见,什么也没说,就大笑了起来。
父亲母亲也笑了起来,我笑得最厉害,在炕上直打滚儿。
祖父把帽子摘下来一看,才明白原来那玫瑰的香并不是因为春天雨水大的缘故,而是那花就顶在他的头上。
他把帽子放下,也大笑了起来,笑了十多分钟还停不住,好不容易停住了,一想起来,又笑了。
祖父刚有点儿忘记了,我就在旁边提醒说:“爷爷……今年春天雨水大呀……”
刚一提起,祖父的笑就又来了。于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滚儿来。
这是萧红《呼兰河传》《生死场》《马伯乐》《商市街》《回忆鲁迅先生》等百万字作品中最让我感觉温暖的一段文字,出自《呼兰河传》。因为这段文字,我一直无比好奇地想看看这如鲁迅“百草园”般给予童年萧红莫大幸福的“后园”究竟啥样。今年10月底的一天夜里飞抵哈尔滨,第二天一早,同行的几位忙着打卡索菲亚大教堂和马迭尔西餐厅的时候,我已经乘上了公交车-----萧红出生的呼兰县现在是哈尔滨的呼兰区,手机导航从酒店到萧红故居只有30多公里,坐79路公交车到道台府站,转553路公交车,大江广厦站下车后,沿萧红大道步行几百米即到。
走进挂着“萧红故居”牌匾的院落,迎面就是一尊萧红手拿书卷、着旗袍静坐着遐思的雕像。
如果说刚才车过呼兰河,内心如琴弦一样被猛地拨动了一下,那么此刻面对雕像,则彷佛真切地面对了萧红本人似的。
继续往北,又是一处悬着“萧红故居”的房舍,这才是萧红出生和生活的居室“五间正房”。
穿过这一排房舍,是一所1600平方米的园子。几乎是在看到园子的同时,目光便被西北方向的一尊雕像所吸引,那是一个欢笑着的小女孩手举鲜花、踮着脚正往蹲在地上干活的老人草帽上插的情景。
这显然就是萧红作品中描写的“后园”了。整座后园里只有这一尊人物塑像,而塑像表现的正是小萧红顽皮地往爷爷草帽上插花的情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毫无疑问,“萧红故居”的设计者一定也最被《呼兰河传》中这段文字传递的人间温暖所深深打动。
环顾后园,不时出现的展示牌上展示着萧红关于后园的描写段落。后园西边的一处水井旁,展示牌上写着祖父给萧红吃“烤乳猪”的情景,让人想起萧红作品中这样一段:
记得大门洞子东边那家是养猪的,一个大猪在前边走,一群小猪跟在后边。有一天一个小猪掉井了,人们用抬土的筐子把小猪从井吊了上来。吊上来,那小猪早已死了。井口旁边围了很多人看热闹,祖父和我也在旁边看热闹。
那小猪一被打上来,祖父就说他要那小猪。
祖父把那小猪抱到家里,用黄泥裹起来,放在灶坑里烧上了,烧好了给我吃。
我站在炕沿旁边,那整个的小猪,就摆在我的眼前,祖父把那小猪一撕开,立刻就冒了油,真香,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的东西,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第二次,又有一只鸭子掉井了,祖父也用黄泥包起来,烧上给我吃了。
我感觉,这是《呼兰河传》中表现爷爷对孙女之爱,仅次于“爷爷……今年春天雨水大呀……”的一段。
后园的西北,是磨坊。这里展示的文字最能体现幼小的萧红对于穷苦人的强烈同情。
萧红童年家境较好,家里出租房子给别人。有人租房子做磨坊,磨坊有个工人冯歪嘴子,他在磨坊里打着梆子。有一次萧红去磨坊,发现多出一道布帘,有个女人坐在冯歪嘴的炕上,炕上还有一个小孩。这个女人就是王大姐。
磨坊里驴在拉磨,通红的小孩用稻草盖着,盆里边有个破布,里边的水都结了冰。还是儿童的萧红赶紧跑回了热气扑脸的家里。
冯歪嘴子和萧红祖父求情,才搬去了磨坊南边的草屋。
没搬之前,还遭到了磨坊掌柜太太的谩骂。
冯歪嘴子的女人和孩子盖着面口袋,掌柜太太谩骂道:“哎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盖得的!赶快给我拿下来。我说冯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掌柜太太把面口袋要下来,小孩冻得嗷嗷哭,露出通红通红的小手。
萧红对穷苦人的同情远不止于此。“萧红故居”正屋,东屋大门边的一间小门上了锁,这是萧红家名为“后道闸”的储藏室,门上的文字写着,童年萧红常偷偷溜进这里找吃的,还总爱把找到的枣子、馒头之类送给穷孩子们;有一次,萧红发现仆人“有二伯”在这里偷拿一把铜质的酒壶,他们彼此心照不宣,都没有揭发对方。
萧红同情年纪轻轻就因生第二个孩子而得“产后风”死去的王大姐,没想到自己后来也因遭遇庸医英年早逝于香港。实在让人唏嘘扼腕。
有人说,萧红《呼兰河传》,温暖童年的背后,隐藏着“悲伤”。当萧红写下《呼兰河传》时,她的内心一定不是幸福的,况且当时她正身患疾病。萧红身上有很多标签,比如“民国四大才女”,“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洛神”等,但萧红未必就如同大家看到的那样光鲜亮丽,且不谈她那三段失败的感情,单就家庭而言,从18岁那年以后,她就一直是漂泊异乡的游子。
萧红(学名张秀环,后由外祖父改名为张迺莹)祖父张维祯与妻范氏生一儿三女,儿子早夭,后过继堂兄张维岳的三子张廷举。萧红9岁丧母,父亲张廷举(张氏家族第一位读书人)转身就娶了继母;童年和少年时期,萧红都是在祖父的照顾下长大的——父亲待她就得如同一件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长大后还包办婚姻。但是萧红18岁那年,祖父去世了,萧红就如永远失去了可以“打着滚儿笑”的炕席。从那时起,她对家庭就已没有任何感情和留恋,否则她也不会在第二年就离家出走去了北平,要知道,当时她刚刚初中毕业。
1935年萧红的散文《饿》,生动描述了她当年在哈尔滨的困顿处境:“……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窗子一关起来,立刻生满了霜,过一刻,玻璃片就流着眼泪了!起初是一条一条的,后来就大哭了!……”
只这“后来就大哭了!”一句,就足见其非凡的文学才情,也足让人深深怜惜失去祖父关爱的萧红的境遇。
呼兰、哈尔滨、北平、青岛、上海、日本、武汉、临汾、西安、重庆、香港,一生向往自由幸福的萧红却被战火逼得离家越来越远,童年时期爷爷给予的温暖和后来得到的来自鲁迅的温暖,与萧红短短31年人生中“半生尽遭白眼冷遇”构成多么强烈的反差!
萧军、端木蕻良都曾让萧红帮着誊抄稿件,曾深爱过萧红的萧军后来竟说萧红的作品不过像是坐在门槛上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的喃喃自语。倒是端木蕻良说过一句比较公道的话,说萧红的文学成就在萧军之上,让萧红找回了久违的自尊。《亚洲周刊》评选的20世纪中国小说十强榜中,萧红的《呼兰河传》与鲁迅的《呐喊》、茅盾《子夜》、沈从文的《边城》、白先勇的《台北人》、老舍的《骆驼祥子》、巴金的《家》、张爱玲《传奇》、钱钟书的《围城》、刘鹗的《老残游记》并称。萧红文学成就被世人公认前后,又是多大的对比反差。
有人说林青霞因为不知道自己的美,这才是大美。萧红的文学成就何尝不也是这样一种“大美”?
无论世道如何冷酷,萧红从未泯灭过内心的善良。萧红记录弟弟劝其回家的散文《初冬》最后一句是这样的----“弟弟留给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这在我散漫与孤独的流荡人的心板上,怎能不微温了一个时刻?”萧红内心是那样的敏感,而世间给她的温暖,哪怕仅仅是“微温”时刻,又是多么的少啊!
“惜小女宣传革命粤南殁去,幸长男抗战胜利苏北归来”,萧红故居东屋正门挂着萧红父亲张廷举1947年春节撰写的春联。萧红的胞弟参加过平型关战斗,后又参加了新四军。有胞弟若此,萧红柔弱的女性内心怎不怀着刚烈?
后园里早不见了“花园里只有一棵樱桃树,一棵李子树,但是它们都不大结果”的桃树李树,甚至也没有了那棵玫瑰花树,倒是满园里应该也曾陪伴过童年萧红的一棵棵高大却叫不出名的树(许是东北榆吧),随着冷空气将袭的阵阵寒风而落叶纷纷,地上一畦畦青蒜、黄萝卜、青菜还像当年一样生机勃勃……
惜别故居前,我再次走到故居里一张张铺着篾席的炕前,却再也不见童年萧红“打着滚儿笑”的顽皮身影;站在“后道闸”小门口,恍惚间看见手捧大红枣和馒头悄悄溜出的小萧红,可事实上眼前只有“铁将军”把门;我再次跨过房门,走近爷孙塑像前,耳畔响着地下小广播播放的她给爷爷插花的那一段朗读,想到萧红病逝前的话:“我将与长天碧水共处,留得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我忍不住轻抚小萧红塑像的头顶,泪湿眼眶。
有人评论甘肃天水麦积山石窟里各种笑容:高贵雍容是贵族妇人的笑,朴实无华是田夫村姑的笑,暗藏天机是佛、菩萨的笑,最为人称道的133窟深处那个小沙弥的笑,是神秘世界里天真顽皮的笑。在儿童时代每个人或许都这样笑过。可后来,就笑不出来了。
(作者:陶余来,常州大学红色文化研究院(中共党史党建研究院)特聘研究员;来源:昆仑策网【原创】图片来源网络 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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