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桥:下一次产业革命的基础是认知科学的突破在大脑开发方面,我们经历的产业革命到现在为止,是依赖于信息技术,现在还在吃几十年前的老本。
汇众医疗总裁 邹剑宇 为FT中文网撰稿
在中国互联网行业BAT格局形成之前,成就霸业的只有盛大。和妻子雒芊芊、弟弟陈大年创业的陈天桥,天赋与格局是被公认的。可惜天不作美,陈天桥伤病缠身,随之盛大公司私有化,创始人举家迁居新加坡,公司从实业公司转型为投资公司。
多年幕后休养之后,陈天桥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是因为“陈天桥雒芊芊研究院” (Tianqiao and Chrissy Chen Institute,以下简称TCCI),研究院的目标是“通过更好地了解我们的大脑如何感知、学习和与外界交互,促进人们的生活体验,造福全人类。”2018年TCCI发布了由探索频道Discovery channel 全球首映的一部纪录片《打开思想的大门》,记录当下脑科学的现状,展现陈天桥的意志和愿景。2019年3月,TCCI发布了研究院的第一份年报。
近日,就TCCI的脑科学研究事业和他的生命感悟,我与陈天桥进行了一次语音访谈。
以下为编辑后的访谈节选
“下一个石头在哪里?”
陈天桥:我想介绍一下TCCI的整个计划,TCCI是着力于三个方向来推动大脑研究:第一个是基础研究,研究在细胞在分子这个层面,人类大脑运作的机理。第二个是临床研究,主要推动基础研究在解决人类的三大脑疾病的问题上带来帮助。TCCI并不研究新药,是帮助研究新药,让人类能够应用核心和基础研究的成果。第三个叫做大脑开发,利用我们基础研究的部分,来推进第四次工业革命。
在基础研究方面,TCCI创立了加州理工学院陈天桥雒芊芊脑科学研究学院。加州理工在全世界虽然不像MIT什么这么有名,但绝对是世界一流的大学。中国的基础研究离美国还有很大的距离,但是我们也希望中国在里面起非常大的作用。TCCI在上海创立了临床研究转化中心,与华山医院和上海精神卫生中心达成合作。临床研究转化中心专注于解决实际问题。你知道中国是具备很大的优势,因为我们人口多,样本多。在做基础研究的时候,条件也不像那么美国人那么死板。
在大脑开发方面,我们经历的产业革命到现在为止,是依赖于信息技术,现在还在吃几十年前的老本。就像往一个池塘里面一颗石头丢进去,一层层波纹出来,波看着越来越大,把我们所有都圈住了。但它的动力实际上越来越小。所以问题就是:下一个石头在哪里?我认为下一个石头在认知科学。
我们人类科技的发展,归其本质,是为了不断满足人类不断增长的欲望和需求,这种欲望和需求本质上是人的一种感受和认知。但是随着科技的发展,我们发现自己并没有比一百年前的人真正快乐多少,可见向外寻求,或者说通过改变外界来满足和讨好自己的大脑,并不是解决幸福和快乐的终极之道。所以为了能够有更大的突破,我们要么把人类的感知赋予外界,让他能够更懂我们,更理解我们的需求,这就是人工智能,物联网,自动驾驶汽车,机器人,虚拟现实等热潮的根本;要么就是根本上了解欲望的本质,揭开大脑这个黑盒子,理解人类感知、决策的过程,让科技真正从讨好大脑,欺骗大脑到破解大脑。无论哪种方式,都需要我们在认知科学上能有根本突破。
在这个方向上,我们可以做更多,因为我们还年轻。我经常问‘真正的慈善家是什么样子?’——真正的慈善家是像一个企业家一样的来做慈善,而不是一个捐赠家。黑石基金的全球主席苏世民,捐助了清华苏世民学院,前天在我家喝茶。72岁的苏老爷子,业务繁忙,他说苏世民学院要占他30%-40%的时间,到现在为止四百位的苏世明学者,每一个他都亲自面试。
我们也想向他学习,单单通过合作来解决这三个问题,我们是不满足的。
今年开始要真正的直接把钱和我们的资源打到人。我们跳过合作学院,直接打到最年轻的科学家身上。”
面向年轻人的TCCI博士后项目
陈天桥:2018年全世界几乎所有最重要的神经科学的会议都是TCCI赞助的,我们专门拍了那部《打开思想的大门》的纪录片,主题就是告诉大家:年轻科学家是最重要的力量。
TCCI曾经想过培养未来社会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培养未来企业家,培养未来的老师或者什么。但是最终来说是要培养未来的科学领袖,它既包括像诺贝尔奖获得者,自己有直接的研究;也包括科学机构的负责人,比方说像大学的校长;还包括像一些高端科技企业的CEO和创始人。
我们的世界是一波波地往前推进的。但是世界的原始的推动力一定是在科学家,然后进入到企业家,再进入到政治家。很多互联网公司利用现在的技术重新组合以后来满足人的需求,如果真正来一场技术革命,所有的企业全部都重新洗牌。
2018年TCCI花了一整年时间对23所顶级大学,包括哈佛、斯坦福、MIT等,做了一个完整的一个调研,所有的大学都认认真真的完成我们的问卷调查。我们同时访谈了20位顶级的教授,最后完成一本关于年轻科学家的白皮书:年轻科学家遇到什么问题?该怎么做?这些工作都是为了最终推出Tianqiao and Chrissy Chen post-doc program(TCCI博士后项目),我们想给它取一个更酷的名字,目的是培养世界性的下一代科学领袖。
这将是TCCI真正自己来运营的一个项目,我最终希望它是真正一个专注于研究“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学院。神经科学家和精神疾病的专家只是一个基础,学院还会有哲学家、会有神学家、社会学家、会有心理学家。我们为此在圣何塞买了一个两百亩地的一个校园作为研究基地。
像我们这样的企业家,没有扎实的科学理论基础,做一个盛大或者做别的公司可以,但不可能懂真正的科学和真正的技术。我在美国一年半时间见了250个教授,每天如饥似渴学习,因为很多东西完全都不懂。但是我也看到很多科学家、博士,他们可以成为著名的企业家。我们希望能够在年轻科学家里面找到未来世界的科学领袖。
邹剑宇:确定上述支持的科学家和项目的对象之后,是一个什么样的管理机制呢?
陈天桥:这个请允许我先保密,因为具体细节还在不断地完善中,但是通过我们和这么多科学家的沟通和访谈,我可以很负责任的说这是一个不同于任何一个现有博士后项目的项目,我们对自己项目的独特价值很有信心。
邹剑宇:这个企业和学校研究机构结合的想法,对现在美国大学校长的启示在哪里?
陈天桥:现在所有的大学校长最关心的是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跨学科之间的合作。是因为科学家一沉进去项目,Ta就专心研究不抬头看了。所以怎么样跨学科,是校长们最关心的问题,是整个科学界面临的最大的问题。
第二个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怎么样让年轻科学家能够拿到钱。校长们头痛的问题是年轻科学家拿不到钱。因为政府拨款,或者慈善家的捐款,为了安全起见,会优先拨给诺贝尔奖获得者这群功成名就的科学家。万一项目输了,政府是要负责任的。中国也存在这个问题。对于慈善家来说,会把捐款放给已经被证明成功的人,交给研究某个病的最厉害的人。
因此年轻科学家根本没有管道拿到让他们自由研究的钱。因为只有自由他们才能够毫无拘束地做自己的事情。如果这钱是你的老板给你的,他们都是明确要求你配合他做事情。
邹剑宇:TCCI确定了合作的年轻科学家有多少人了?
陈天桥:今年正式开始。希望最终做到一年300到400个人。
邹剑宇:TCCI现在敞开大门,给全美所有甚至全球所有的年轻科学家来参与这个项目。这个方案和加州理工研究中心和上海临床转化中心的年轻人项目之间是什么关系?
陈天桥:他们没有关系。我们跟华山、跟加州理工是合作关系,我们是在董事会来参与管理。但是圣何塞这个博士后项目由TCCI直接运营,与合作项目之间在业务上面可能是有些重合,但是它们来自于不同的企业和管道。
在TCCI2018年报介绍了我们已经做的事情。2019的重点就是做博士后项目,这是我们的主营业务。还有一些别的项目也将陆续推出,我们请一家咨询机构在做世界上第一个Brain & Mind Museum(大脑与思维博物馆),按照以下三块内容呈现:人类对大脑探知的历史,关于疾病与治疗康复,以及关于未来科技如AI等于大脑相关的内容。我甚至会在这个博物馆里面建一个寺庙,一个现代寺庙。
邹剑宇:这个项目投入的资源和日常的工作计划是明确的,那么未来在有研究成果、成为一个商业项目的时候,关于所有权和利益分配有什么样的方案?
陈天桥:对这一块我们没有放很多的心思。我赚钱已经够多了,所以我们现在是全身心考虑怎么样让这批人真正的为社会有贡献。当然这批学员的钱都是我们出的,如果他们真的有革命性的突破,我们肯定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们(盛大)已经有一个非常大的风险投资的平台。作为基石LP,我们将投资40个基于科技的风险投资基金。现在已经投了12个,2019年要投到40个,专门针对Deep Technology的风险投资基金,每个基金都有1亿美金的规模。因此我们可以撬动40亿美金,支持这些早期的项目转化成为一个Start Up公司。
邹剑宇:今年若招收年轻学者,你也会挨个自己面试吗?
陈天桥:当然,这是一定的。我们有一个学术委员会,他们来研究候选人的学术水平和能力,这个我们不懂也不参加。他们推荐过来的人最终是由我和芊芊来拍板。我们面试的东西比学术要更广一点,包括他们从事的技术对应用有对社会有多大的影响力?这个人有否有领导力?这个人的合作意识是不是强烈?有一系列指标来完成面试。
为何关注大脑和生命?
邹剑宇:你把盛大退市是你身体有了疾病。疾病与你改变事业轨迹,体验自己生命是什么关系?
陈天桥:疾病给了我一个Stop Sign(停止信号)。你看中国有大量的交警和大量的红绿灯;美国没有那么多交警,很多地方没有红绿灯,但会在路口放一个红红的一个上面写着Stop Sign标志,所有开车的人看到暂停两秒,不管有没有人,每人被训练停两秒。
我们的人生就像在开车。开得习惯了以后,缺乏一个Stop Sign。我原来就每天赚钱,每个季度要给季报,年底要给年终奖,下个季度的增长率怎么样?其实你忘了你的人生的意义,你到底是在干什么?我觉得疾病给了我一个人生的Stop Sign,让我重新回到开车这件事情,而不是脑子里面到处在转。这可以说改变了我的人生。
邹剑宇:你是这个时候开始关注脑科学这个领域?
陈天桥:从2013年开始准备到2014年把盛大退市,人生的Next Chapter(下一章节)问题就出现了。你人生的下一章节篇章到底在哪里?
第一种办法是回到中国再接着做。有一家PE公司专门飞过来新加坡叫我在中国重新上市。他说你在中国一上市你一定变首富了,因为那时候游戏业务可以拿到一百倍溢价,盛大的利润有四五十亿。关键盛大公司百分之百都是我们自己的,他说:“你可以三四千亿都是你一个人的,很快又变成首富或者变成什么了”,但是我问:“为什么要重复这个人生?”你30岁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还要40岁做50岁做60岁做,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如果不想再竞争财富,我第一想到是要为社会做贡献做慈善。做慈善又有很多种,有的人说我帮助贫穷,有人说他要做教育。最终真正的思考下来,觉得要对社会有根本的推动,就像我刚才说的还是要靠科学。因为比方说你帮助疾病或者帮助教育,你都只能够对一个人群有帮助。但是每个人都有大脑,每个人都会变老。每个人老年疾病都是跟大脑有关,每个人都会有精神性的问题。所以我们觉得这是抓一点就到全身的方法。
另外一个角度,我是个佛教徒,我对什么是真相充满着好奇。再加上我有很严重的恐慌症,本身是一个病人,但是吃了一片药你就可以没有恐惧了。我好奇“我到底是个机器人,还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一个人”。
佛教徒不断地讲人生是苦,最早的时候我想就专门来解决苦的问题。比方说痛,研究后就发现大脑决定你痛不痛,很多人在打仗的时候手掉了,可以觉得不痛;很多人手被割掉了以后,他仍然觉得他的手指头很痛。实际上一切都是自己的大脑。
各条路线不断地汇总,你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太有趣的方向。我们去年一直觉得很Lucky(幸运)。在我们这个年纪有这么大的财富,发现很多人都感兴趣的领域。我认为就在未来的十年到二十年,脑科学可能产生革命性的变化。而我们的幸运是没有在三十年前进入,也没有在它十分成功之后再来。在这个时间节点里,我觉得我是可以给整个研究做一点贡献的。
邹剑宇:你现在说十年可能有突破,你有明确的期待吗?
陈天桥:对人和对大脑的了解是无止境的,我说的突破当然是阶段性的突破。
你能够想到的人类的最超常的科技预言,大脑都可以列在前几位。我不能预言我说的这些东西,哪一个在未来十年二十年就会有突破,但是一定会有一个有突破。你只要突破一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信息技术的革命还要大。我只要突破一个,就可以颠覆整个产业了,当然这并不是TCCI设立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