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介绍:杨义,1946年生,广东省电白县人。现任澳门大学人文学院讲座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首批学部委员,中国鲁迅研究会会长。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民族文学研究所所长,《文学评论》主编。
鲁迅研究是我的学术研究的始发点。从1972年北京西南远郊的工厂库房里通读《鲁迅全集》十卷本至今,已经四十多年了。1978年,我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师从唐弢及王士菁先生,开始系统地研究鲁迅。
鲁迅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严峻深邃的眼光
在《鲁迅作品精华(选评本)》每一本书中,都夹着我手写的书签:“读鲁迅可使心灵的眸子如岩下电。”强调的也是“眼光”。香港版《鲁迅作品精华》作《弁言》也说过:“我们观察中国事物之时,灼灼然总是感受到他那锐利、严峻而深邃的眼光,感受到他在昭示着什么,申斥着什么,期许着什么”。
鲁迅学而深思,思而深察,表现出中国现代史上第一流的思想洞察力、历史洞察力和社会洞察力,从而使他丰厚的学养和深切的阅历形成了一种具有巨大的穿透力的历史通识。”
痛快淋漓的智慧
香港版《弁言》还说:“谁能设想鲁迅仅凭一枝形小价廉的‘金不换’毛笔,却能疾风迅雷般揭开古老中国的沉重帷幕,赋予痛苦的灵魂以神圣,放入一线晨曦于风云如磐?他对黑暗的分量有足够的估计,而且一进入文学旷野便以身期许:‘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青年一代‘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便赋予新文化运动以勇者人格、智者风姿。很难再找到另一个文学家像他那样深知中国之为中国了。
那把启蒙主义的解剖刀,简直是刀刀见血,哪怕是辫子、面子一类意象,国粹、野史一类话题,无不顺手拈来,不留情面地针砭着奴性和专制互补的社会心理结构,把一个国民性解剖得物无遁形,淋漓尽致了”。
强悍的骨头
鲁迅是大智大勇的启蒙斗士,《自嘲》诗云:“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骨头之硬,来自鲜明而热烈爱与憎的锤炼和淬火。“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女吊》写一种“民俗活化石”,甚至是“女鬼活化石”。“鬼”也有化石吗?鬼本该连着“黑暗”和“死”,鲁迅却从中激活强悍的生命,由此建构了现代中国文学上无可重复的意义方式和意义深度。
悲悯求索的情怀
由1918年写《狂人日记》的惊世骇俗,到1919年写《孔乙己》的委婉精妙,在不到一年间,鲁迅小说形式发生本质性的变化,显示了鲁迅文学世界的出手不凡和渊深莫测。
在《孔乙己》中,鲁迅捡起故乡街市有如随风飘落的一叶陈旧人生的碎片,夹在狂飙突起的《新青年》卷页之间,由此审视着父辈做不成士大夫的卑微命运,行文运笔充满着悲悯之情。这就是他们的“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吗?其地名、其人名,充满反讽的张力。
不仅文章与文章之间追求思想形式的原创,而且书与书之间呈现了精神求索的独特的深度。《呐喊》冲击力强,《彷徨》反思性深。《祝福》反思五四的启蒙。辛亥过去近十年,五四大潮正在奔涌,然而讲理学的本家叔辈老监生鲁四老爷大骂的“新党”还是康有为,似乎历史并没有由于思潮推涌而迈步前进。《孤独者》反思“孤独”。
《伤逝》沉浸于对更年轻一代知识者的思想文化的反思,反思了易卜生《傀儡家庭》的浪漫性。本篇一开头就说,“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为全篇定下了哀婉的忏悔格调。哀婉源自对青年知识者的青春礼赞,以及对青春失落的哀伤。其中剔出了一种“被系住的蜻蜓的哲学”:“就如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虽然幸而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还是躺在地上,只争着一个迟早之间。”这条摆脱不掉的细线,就是社会习俗、宗法势力、经济体制,左右着青年知识者的命运。
《离婚》反思启蒙主义和女性主义思潮翻滚后,乡村依然是士绅的厅堂原则压倒和制约着乡野原则。七大人故弄玄虚的“屁塞”,轻而易举地打翻了爱姑的“钩刀脚”,这就是中国乡村社会权力结构的“无物之阵”。
以往的鲁迅研究的显著特点,是侧重于思潮,尤其是外来思潮对鲁迅的影响。这方面取得的重大突破,自不待言,然而以往即便谈论鲁迅与传统文化的关系,也侧重于思潮对这种关系的冲击而产生的变异,就脱离了文化血脉的根本性了。
鲁迅说过:“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坟•文化偏至论》)他是把思潮和血脉并举,而使之相互对质,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才能拍出文化新宗、人生意义和国人之自觉。
思潮离血脉而浮,血脉离思潮而沉。重思潮而轻血脉的研究,只能是“半鲁迅”的研究,只有思潮、血脉并举,才能还鲁迅应有的“深刻的完全”。即便是研究思潮,也要有血脉研究的底子,才能理解鲁迅为何接受思潮,如何接受思潮,而使思潮转换流向和形态。
如鲁迅所言:“新主义宣传者是放火人么,也须别人有精神的燃料,才会着火;是弹琴人么,别人的心上也须有弦索,才会出声;是发声器么,别人也必须是发声器,才会共鸣。”(《热风•圣武》)血脉是解释思潮为何及如何“着火”“出声”“共鸣”的内在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