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虽然不愿接受西方强加给我们的命运并为之抗争,但却糊里糊涂地接受了西方对世界的解释。这是一个难以想像的荒谬之事,这等于是说,近两百年来我们浴血奋斗反对的东西,其实在源头就接受了,从一开始就承认了征服者对世界的解释权。
被打是悲剧,但更大的悲剧是被打的解释权也被劫走。无敌无界、精神上已被彻底缴械的中国人哪里能想到自己就像棋盘上的棋子,走到哪、怎么走的解释权已经在别人手里,这是下一步走到哪、怎么走的权力也落于人手的前奏。复兴中华,富强只是躯壳,真正站立起来要靠找回对历史的解释权。
——题记
我之大梦初醒是看到了那只秘密导演的手。不是读到了一本秘籍,也不是有什么知秘人跳出来通报,而是经多年细致观察和思考,一点点发现规律,发现看似毫无勾连的事物之目的的统一,然后才在统一的目的下看到暗中导演的那只手。
我年轻时一直被灌输近两百年的中西对立有相当一部分是我们自己的错,从清末到毛泽东时代,是我们锁国、对抗,与人为敌,以致贫穷落后。这种逻辑好象一个流氓看中书生的家产,找茬儿一拳把他打翻在地,打家劫舍后还丢下话谁叫你不爱搭理我。于是我们就接过流氓打人的理由开始逆向推理:
书生被打翻在地怨不得流氓,人家流氓练得一手好拳有什么错,错在书生关门在家又不会打架;那么书生为什么不如流氓会打架?劣根性就出自他的文化,是他的文化不如流氓的文化;那为什么文化不如人家?因为产生文化的文明(黄色文明)远不如流氓的文明(蓝色文明),黄色文明就会在家种地(封闭落后),蓝色文明专事航海发现(只是忘了提醒中国人这源自海盗传统)。
我那会儿被灌输时还年少,也不谙世事,现在回头想帮打手兜售这种逆向逻辑的中国人简直是千古罪人。
这种观念深深嵌入中国人的头脑,以致三十年来世上没有一个国度的人比中国人心胸更开阔,我们完全是带着无敌、无界的心态在所谓改开以后看世界并走向世界的。之所以无敌无界甚至连起码的警觉都没有,是因为我们内心实际上已经承认中西对立主动的错该我们承担大半,尽管嘴上还没有承认,既然我们是错之始作俑者,我们这头改错,世界就一马平川了。这就是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人普遍的心态,心态这东西看似只占心灵一角,实则很可怕,就是它排斥大脑,用心态主导行为,头脑的作用就被降至最低。所以我写过一文《看世界少用“心态”多用“头脑”》。这种后来几乎一统天下的对历史的注解,有多少是挣扎了一个多世纪的精神失败者为自己找的下台阶的理由?有多少是“导演世界的手”悄悄策划的?需真能看清世事的近现代史专家细心探究,这是个很难胜任的活,现成的历史版本都有意回避了“导演世界的手”,为了掩藏这只手,处在明面的西方历史简直就像人为编撰的剧本。
对历史的解释决定了我们如何看自己的文明以及这个文明能否延续下去。如果现实真能对应我们对历史的新注解,对精神失败者来说,过去的也就真过去了,不存在自欺也就无所谓惊醒。问题是带着无敌无界无比开放甚至浪漫致极的心态走向世界的中国人,如果还有点良心,如果事先没有取弃国的立场,慢慢地(一上来甚至若干年内会被表面礼仪蒙上眼睛看不见不宣而做的暗手)就会在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现实面前惊呆:西方公开地、更多是暗中地、遍及整个上层建筑地视中国为敌,这种越到后来越隐秘的敌对状态不但旷日持久,且从未终结。不光发现“冷战”从未结束,而且对中国这样的国家“冷战”在这里是常态,难有终止的一天,根本不以中国人的意志为转移,也不会因体制的变化而改变。
更惊人的发现是今天的冷战比“冷战”期间还要冷,以法国为例,“冷战”时《巴黎竞赛报》
(1976年第1425期)还以毛泽东的正面形象作过一次封面,今天毛泽东不要说用作封面,就是在里面的文字里也只是被攻打对象,而且中国目前任何一位最高领导人都不会被用作封面,里面的文字中性一点就算是送礼了。而在这冰冷暗流的表面却是越来越频繁的贸易和文化交往,是表层的热乎让中国人看不见下面危机四伏。我们以为自己虚心学习、努力追赶,有一天就可以坐在一条板凳上了,哪里想到人家近两百年的心病就是怕你追上来。应该承认最初既便是发现也还是给他们充足理由的,接受人家敌视甚至蔑视我们是我们自己不争气,足见三十年前的心理大溃败已经让我们彻底跪倒了。如果现实不那么残酷,如果它与我们渴望拥抱西方的心态有一点点重合,我们这些天真的好人恐怕就不会从美梦中被粗暴地叫醒,重新想找回对历史的解释权。
我“醒”过来后,遇到知己经常会感叹一句:
“要是他们不那么恶,哪怕是善良和公正一点点,解释历史的权力就在他们手里了,因为我们已经丢失自己掌握解释权的意志和智慧。”
不是我们不抱幻想,而是现实逼着我们丢掉幻想。
事实上主动权哪怕是错的主动权也不在我们手里。从十九世纪到今天,不是我们而是西方(准确地说应为几个世纪来统治世界的集团)锁定了打击、摧毁真正对手这一始终没有更移的大目标,因为中国在十九世纪以前的两千多年一直是世界第一经济强国,是一个不以宗教而以文化统治的文明古国,是最后一个不在基督教手里的大陆性帝国,是一个至今未被收服为打手的君子之国,是不打掉就没法让他们独霸世界的障碍,是一个太能干的竞争种族。我就是从这最后一点发现整个想也想不到的现实的。
发现我们挨打挨整的真实理由并非我们一直被灌输的“穷困落后”而是“能和善”,是我看世界的转折点。我们把自己在近代的命运与非洲、美洲这些大陆等同,是接受了西方对世界的解释权之直接后果,是犯了一个绝对的、却丝毫没有意识到的错误。虽然受害者的命运是相同的,但施害者的动机是不可等同的。而我们并未细察结果和动机,并未看到征服非洲、美洲、南亚与征服中国的动机是戴然不同的,为什么我们看不见如今想来如此明显的事实?究其根源就是我们虽然不愿接受西方强加给我们的命运并为之抗争,但却糊里糊涂地接受了西方对世界的解释。这是一个难以想像的荒谬之事,这等于是说,近两百年来我们浴血奋斗反对的东西,其实在源头就接受了,从一开始就承认了征服者对世界的解释权。
一切的误解和看不透就是从对近代史的解释开始的,由于我们把自己的不幸命运与非洲、美洲、南亚等同,我们在二十世纪加入“东方阵营”,在“东方阵营”垮台后,以为满嘴“民主”、“人权”、“人道救援”的西方已改邪归正,是我们自己固步自封、错怪好人。我们以为人家拥抱亚马逊河原始部落的印第安头领、抬出甘地、爆捧曼德拉、救济海地,十九世纪的游戏规则就结束了,既然我们也是亚、非、拉一员,人家那么待见印第安原始部落、非洲饥民,凭什么专与中国过不去?这是中国人的逻辑,中国人会小谎小骗,却不会演戏。由于自己不会演戏,也就看不出这是一出导演好的戏,而且是六十年代以后发觉用武力强行征服已力不从心才设计的新剧情。
我发现这一点是从直接翻阅法国十九世纪的报纸开始的,由于是第一手资料,就绕开了近代以来他们特意向我们推荐的读物以及中国转介者的无知误导。绕开了预设答案的围墙,我发觉西方统治集团一百多年来针对中国的基本思路自始至终就没变,具体到某国某届政府会有一些外交层面的变化,但掌控西方的这个统治集团的大目标并未挪移,随着时代变迁,变化的只是浮在基本思路表面的名词和概念。比如十九世纪是基督教与异教、上等人与劣种人的对立,今天换掉了上面的名词改叫:民主与专制、自由与不自由。我们看到,名词渐趋温和,照顾到被攻击者的自尊,名词本身也变得更加概念模糊和便于诠释。所有这些名词和为之设计的概念都是为了掩盖基本思路,由于挑选名词和设计概念的水平越来越高(拜赐于心理学与传播学的研究),被征服者从一开始看得见基本思路而拒绝名词和概念到后来看不见基本思路接手名词和概念自戕,时间跨度逾百年,其间充满血腥。
西方统治集团看世界的基本思路其实非常本能,就是统治与被统治,而覆在上面的名词和概念却漂亮和形而上。这个基本思路也不会随着时代变迁而改变,变来变去的只是掩盖核心的招数,因为西方文明的基因如果被改变,作为一个概念的“西方文明”也就消失了。在他们的精神世界不存在和而不同,这里的“异端”已超出十九世纪以前基督教与异教的不共戴天,而是早就压倒传统宗教的意识形态新一统的对立面,不看到这一层也就看不到本性的延续,看不到寻找和制造对立面、打击和摧毁对立面依然是他们的基本思维和行事方式,看不透“传教”乃西方知识分子的集体属性。我们后来接手历史的新注解甚至忘了一个多世纪前的巨大创痛,也是由于没看透这换了一手牌的老游戏。所以两百年来不是我们要与他们对立,而是我们不幸地横亘在他们征服世界的路上,被他们视为要摧毁或至少肢解的对手。
推演到这一层,才看清我们究竟落到了哪一步,
被打是悲剧,但更大的悲剧是被打的解释权也被劫走。无敌无界、精神上已被彻底缴械的中国人哪里能想到自己就像棋盘上的棋子,走到哪、怎么走的解释权已经在别人手里,这是下一步走到哪、怎么走的权力也落于人手的前奏。
复兴中华,富强只是躯壳,真正站立起来要靠找回对历史的解释权。
【作者简介】边 芹,旅居法国女作家,文化批评家。出版《谁在导演世界》(中央编译出版社)、《被颠覆的文明:我们怎么落到这一步》(东方出版社)、《一面沿途漫步的镜子》、《文明的变迁:巴黎1896—寻找李鸿章》(东方出版社)。译著:《红与黑》、《直布罗陀水手》等。
(来源:昆仑策网,转自“陇上花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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